第三期3(2 / 3)

檢夏燮《明通鑒·八九》“崇禎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歸”條,述雨殷召對之語,於周延儒自請督師之後,特加“因言”二字,蓋謂熊氏所稱“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之語,乃指玉繩而發,頗合當日情勢。然則雨殷所奏,疑即陰為排周起錢之地。牧齋賦詩之前,或亦遠道與謀,未可知也。

又,“金甌斷送幾書生”句之“幾書生”,自是指溫體仁、周延儒言。長卿以翰林起家,玉繩以狀頭出身,俱躋位首輔,其為“書生”,固不待言。但牧齋詩中之“書生”,實偏重玉繩,蓋用吳均《續齊諧記》所述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求寄鵝籠中之事。遵王《有學集詩注·一·鵝籠曲四首》之一,已詳引之矣。其餘他詩,如此詩前一題《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歎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鵝籠”二字。及同書一三《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雲“壬午五日,鵝籠公有龍舟禦席之寵”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實有原因。蓋牧齋深惡玉繩,故於明人所通稱之“陽羨”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鵝籠”二字以目之。怨毒之於人,可畏也已。“驪山”“譙國”一聯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釋,不須重論。牧齋以“知兵”自許,此聯之旨即前論《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燈裏,共簡莊周說劍篇”之意也。“多謝群公慎推舉,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麵觀之,雖似自謙之語,實則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讀者幸勿誤解也。綜合言之,牧齋所謂此次與群公共謀王室之事,乃鉤結在朝在野之徒黨,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陰謀。牧齋應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於李元平所差無幾,故欲聯絡當日領兵諸將帥為之效用,尤注意鄭芝龍之實力。此點雖極可笑,但亦是彼時之情勢所致,讀者不可因輕笑牧齋之故,而忽視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關鍵也。前言當“白首老人”世路馳驅之日,正“紅顏小婦”病榻呻吟之時。(《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一雲:“白首老人徒種菜,紅顏小婦尚飄蓬。”)河東君適牧齋後,不久即患病。其病始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際,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間方告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時日,經過情事之可考見於牧齋詩文中者,依次移寫,而論釋之於下。但上已引者,僅列題目及有關數語。又上雖未引,因其題目有關,則止錄題目。讀者可取原集參之也。

《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小至日京口舟中》雲:

病色依然鏡裏霜,眉間旋喜發新黃。

河東君和詩雲:

首比飛蓬鬢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

寅恪案:“小至”為冬至前一日(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載:“崇禎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雖未必與當時所用之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檢《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有《(辛巳)中秋日攜內出遊次冬日泛舟韻二首》,並附河東君和作。兩人詩中未見河東君患病痕跡,則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時尚未發病,故依河東君“累月”之語推之,知其病開始於九十月間也。牧齋詩“病色依然鏡裏霜”之句,乃麵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東君“首比飛蓬鬢有霜”句,則早興潘安仁二毛之歎。但此時其年僅二十四,縱有白發,當亦甚少,蓋自形其憔悴之態耳。且順治十三年丙申河東君年三十九時,牧齋賦《茸城惜別》詩,有“徐娘發未宣”句(見錢曾《有學集詩注·七》。餘詳下論),豈有年四十發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鬢反有霜乎?此為詩人誇辭趁韻之言明矣。牧齋“發新黃”之語,用《花間集·五》張泌《浣溪沙詞十首》之四“依約殘眉理舊黃”句。故河東君和詩以“廢丹黃”答之。此處“丹黃”二字,乃指婦女裝飾用品,非指文士校點用品。因恐讀者誤會,故並及之。

抑更有可論者,前言牧齋不多作詞,今觀牧齋“發新黃”之語,既出《花間集》,《有學集·三·夏五集·留題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鵑春恨夕陽知”句亦用秦少遊《淮海詞·〈踏莎行·郴州旅舍〉》詞“杜鵑聲裏斜陽暮”之語(可參上論),則知牧齋於詩餘一道,未嚐不研治,其為博學通才,益可證明矣。

又,靳榮藩《吳詩集覽·四·上·永和宮》詞“巫陽莫救倉舒恨,金鎖雕殘玉箸紅。”其釋“玉箸”固當,但其解“金鎖雕殘”,則無著落。頗疑梅村“金鎖雕殘”四字,即從張泌“依約殘眉理舊黃”句而來。蓋謂雙眉愁鎖,不加描畫也。梅村易“黃”為“金”,與“玉”相配,尤為工切。斯為一時之臆說,未必能得駿公真意。姑記於此,以俟更考。

茲複有一事附論於此。偶檢近日影印《歸莊手寫詩稿·辛巳稿》中載《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聞妙道加餐穩,鄉入溫柔娛老宜”句下自注雲:

婁東受老方臥病,虞山受老初納河東君。

《明史·二八八·張溥傳》略雲:

張溥,字天如,太倉人。與同裏張采共學齊名。號“婁東二張”。采字受先。知臨川,移疾歸。

故玄恭所謂“二受翁”,一即太倉張受先,一即常熟錢受之也。至恒軒賦此題之時日,亦有可考者,此題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詩雲:

十月朔日晝如晦,青天無雲欲見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餘如月朏。

眉端有批語雲:

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醜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並今為四。(寅恪案:談遷《國榷·九五》載:“崇禎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醜正月辛醜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巳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與歸氏批語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餘全同。《明史·二三·莊烈帝紀》崇禎九年秋七月不書日食,十年春正月辛醜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書日食。同書二四同紀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燮《明通鑒·莊烈帝紀》所書日食,及陳鶴《明紀》中其孫克家所補崇禎元年以後之記載,皆與《明史》同。夫《明史·莊烈帝紀》本多遺漏,其闕書日食,原不足異。夏、陳之書,依據《明史》,亦可不論。所可怪者,孺木與玄恭同為崇禎時人,獨於崇禎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書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談氏之書,雖稱詳確,然讀者亦不可不慎也。)

玄恭此題後第二題為《十月四日複就醫婁東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計,可知《寄二受翁》詩乃作於崇禎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間也。今據恒軒作詩時日,附錄於此,以備參證。又恒軒手稿此題第一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二首眉端有朱筆“丿”之刪去符號。然則恒軒本意不欲存第二首者,豈以此首涉及河東君之故耶?複檢恒軒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詩“拍肩思斷袖,遊目更褰裳”一聯旁有朱筆批雲:“此等不雅,且不韻。”頗似師長語氣。更取國光社影印《東澗手校李商隱詩》中牧齋筆跡對勘,頗有類似之處。或疑《寄二受翁》詩第二首眉端朱筆符號,即出之牧齋之手。夫牧齋保有盧家莫愁,乃黃梨洲所謂“牧老生平極得意事”(見範鍇《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批錢詩殘本茸城惜別詩”條)。故此端不僅不應隱諱,且更宜借他人詩詞,作擴大之宣傳,安有使其門生刪去此首之理。據是推論,此刪去之符號,果東澗所加者,實因玄恭詩語,亦嫌“不雅不韻”所致,非由涉及河東君也。

《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寄榆林杜韜武總戎》雲:

(詩略。結語前已論。)

同書同卷《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寅恪案:此題第七首前已移錄。第八首結語亦征引論及。茲更錄第五首,與此題後諸詩,迄於崇禎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題,綜合論之於下。所以如是分並者,蓋欲發河東君適牧齋後,曾一度留蘇養屙未發之覆也),其五雲:

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緣情詞賦推團扇,慢世風懷托遠山。戀別燭花渾未灺,宵來紅淚正斕斑。

《賀泉州孫太守得子四絕句》雲:

(詩略。)

《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其一雲:

千林晃耀失藏鴉,縈席回簾擁鈿車。匝地楊枝聯玉樹,漫天柳絮攪琪花。薰爐昵枕梁王賦,然燭裁書學士家。卻笑詞人多白戰,腰間十韻手頻叉。

其二雲:

方璧玄珪密又纖,霜娥月姊鬥清嚴。從教鏡裏看增粉,不分空中擬撒鹽。鋪作瑤台妝色界,結成玉箸照冰簷。高山歲晚偏頭白,隻許青鬆露一尖。

《次韻戈三莊樂六十自壽詩兼簡李大孟芳二君與餘皆壬午》詩雲:

(詩略。)

《辛巳除夕》雲:

風吹漏滴共蕭然,畫盡寒灰擁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窗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難將去,永夕缸花隻自圓。淒斷鰥魚渾不寐,夢魂那得到君邊。

寅恪案:前論牧齋《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詩謂惠香與蘇、禾兩地有關。又論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二十五通時,亦言及河東君曾在嘉興養病事。今細繹錢、柳兩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詩,牧齋《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詩第五首及《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詩並《次韻戈三莊樂六十自壽》詩及《辛巳除夕》詩等,始恍然知河東君此次患病出遊京口,因病轉劇,遂留居蘇州養病,而牧齋獨自歸常熟度歲也。

《京江舟中感懷》第五首,其為河東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讀之,見第七、第八兩句,乃用杜牧之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見《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贈別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詞“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見晏幾道《小山詞·蝶戀花》)之典。“夜寒”二字與冬至後氣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當,但不解何以此時忽有離別之感。後取《半塘雪中戲成次東坡韻》詩及《辛巳除夕》詩,並次年壬午春間與惠香有關諸詩,參合證之,方悟牧齋《京江舟中感懷》詩第五首,實因河東君不隨同歸家度歲,獨留蘇養屙,牧齋遂賦此首惜別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讀者自能得知。茲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論總相關,何似西陵鬆柏間”兩句。此言當時輿論共推己身應作宰相,如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所謂“江左風流物論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鬆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論白首,斷將末契結朱顏”一聯,上句用潘安仁《金穀詩》“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之典(見《晉書·五五·潘嶽傳》),下句用陸士衡《歎逝賦》“托末契於後生,餘將老而為客”之典(見《文選·一六》)。牧齋之意以為己身長於河東君三十六歲,自當先死,不敢有“白首同歸”之望,但欲以死後未竟之誌業托之於河東君也。豈料後來牧齋為黃毓祺之案所牽累,河東君雖欲從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從死。(見《有學集·一·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迨牧齋逝後三十四日,河東君卒自殺相殉(見錢孺貽《河東君殉家難事實》)。然則牧齋詩語,亦終成預讖矣。奇哉!悲哉!

《賀泉州孫太守得子》詩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懷》詩後,《半塘雪中戲成》詩前。依排列次序言,似當作於牧齋此遊未歸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詩》乃牧齋極意經營之作,欲與東坡半山競勝者,恐非一時所能完就,更須加以修改。豈此和蘇兩律之寫定,實在歸常熟,得聞孫氏生子以後,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孫太守即常熟孫林之子朝讓。牧齋與孫氏父子兄弟為鄉裏交好。《初學集·五六·誥封中大夫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孫君墓誌銘》略雲:

孫氏世居中州,勝國時,千一公官平江路錄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諱林,字子喬,與其弟諱森,字子桑,羈貫成童,爽朗玉立。子桑與君之伯子恭甫相繼舉於鄉。又十年,少子光甫亦舉進士。君既辱與先人遊,而餘與子桑同舉,交在紀群之間。恭甫既第,光甫始見知於餘。君之喪,光甫自泉來奔。君卒於崇禎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陳氏,贈淑人。子三人:朝肅,廣東布政司右布政;朝諧,國子生;朝讓,福建泉州府知府。今餘離(罹?)告訐之禍,幽於請室,而光甫之乞銘也哀。故不辭而為之銘。

及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二五·孫朝肅傳》附弟《朝讓傳》略雲:

朝讓,字光甫,一號木芝。登崇禎四年進士,曆官刑部郎,出知泉州府。內艱服闋,再補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晉按察使,轉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終老。年九十而終。

故知牧齋賦《賀孫太守得子》詩,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時。《常昭合誌稿》謂“內艱服闋,再補泉州”,但據《初學集·孫林墓誌銘》,子喬卒於崇禎十年四月,光甫請銘在牧齋以張漢儒告訐被逮至北京,即崇禎十年閏四月廿五日入獄,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獄之間。(參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可證光甫第一次實因丁父憂解任。《常昭合誌稿》傳文中之“內艱”,恐是“外艱”之誤也。

寅恪初視牧齋此《賀得子》詩,以為尋常酬應之作,但揆以牧齋此際公私交迫、忙碌至極之情況,豈肯費如許時間及心思,作此通常酬應之舉?故疑其別有作用。檢《有學集·五·絳雲餘燼集·下》,即錢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齋外集·一》原刪詩“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刪餘。”),始知牧齋當時甚欲利用馬進寶之兵力,以複明室,故不憚煩為此諂語。孫氏父子兄弟本是牧齋同裏舊交,固與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為常事,何乃遠道寄賀,諛詞累牘,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際牧齋頗思借資鄭芝龍、鴻逵兄弟水軍,以達其樓船征東之策。前論沈廷揚上書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事及牧齋《調用閩帥議》時,已言及之。考談孺木《國榷·九七》載:“崇禎十四年辛巳二月辛酉,曾櫻為副都禦史,巡撫登萊。”同書九八載:“崇禎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櫻為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史·二七六·曾櫻傳》雲:“明年(崇禎十五年),遷南京工部右侍郎。”及吳廷燮《明督撫年表·六》“明季增置巡撫”欄載:

巡撫登萊地方讚理軍務

(崇禎)十四年。徐人龍。

曾櫻。《明史》本傳:“遷山東右布政使,分守登萊。十四年春,擢右副都禦史,巡撫其地。”《山東誌》:“代徐人龍。”

十五年。曾櫻。《萬曆丙辰進士題名》:“曾櫻。江西峽江民籍。”

曾化龍。(彭孫貽)《山中聞見錄(六)》:“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龍巡撫登萊。”

十六年。曾化龍。《山東誌》:“晉江進士。代曾櫻。”《萬曆己未進士題名》:“曾化龍。福建晉江軍籍。”

故牧齋於崇禎十四年末賦詩賀孫朝讓有子之時,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己身倘能繼任,則鄭氏兄弟之兵力,必須爭取。孫氏與鄭氏兄弟之關係如何,今難詳考。但既為泉州知府,則應有借以交通之可能。豈知受之所覬覦之官,乃為與鄭氏兄弟同裏之曾霖寰所得。霖寰與鄭氏關係自較牧齋直接。牧齋於此亦可謂不自量者歟?由是言之,牧齋平生賦詩,其中頗多為己身政治服務之作,讀者不察其隱秘,往往以集中濫雜酬應之作相譏誚,亦未免過於膚淺,轉為牧齋所笑矣。

關於《半塘雪詩》頗有可論者,檢《牧齋外集·五·薛行屋詩序》略雲:

介甫謂子瞻《雪詩》有少陵氣象,形神俱肖少陵複生者,在宋惟子瞻。

牧齋此序本為敷衍薛所蘊而作。酬應之文,殊不足道。但牧齋賦詩,宗尚少陵,於杜詩著有專書。此文引“介甫謂子瞻《雪詩》有少陵氣象”之語,可見受之於子瞻《雪詩》尤所用心。牧齋《雪詩》之工妙,固不敢謂勝於介甫,然必不遜於子由,可以斷言也。至牧齋詩中諸問題,茲不能詳論。唯有可注意者,即牧齋與河東君出遊京口,歸途至蘇州,何以有此《戲作雪詩》一題。細繹詩後第二題為《辛巳除夕(七律)》,其結語雲:“淒斷鰥魚渾不寐,夢魂那得到君邊。”並參以《雪詩》第一首第二句“縈席回簾擁鈿車”及第一聯“匝地楊枝聯玉樹,漫天柳絮攪琪花”之指河東君等句,然後豁然通解牧齋《半塘雪詩》,實與惠香有關。因惠香寓蘇州(此點可參前引牧齋《永遇樂詞·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顰,一縷歌喉如發”及“生公石上,周遭雲樹,遮掩一分殘闕”,並《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效歐陽詹玩月詩》“誰家玩月無歌版,若個中秋不舉觴。虎山橋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琉璃場。酒旗正臨天駟動,歌扇恰倚月魄涼”等句),河東君或又曾在其嘉興之寓所養屙,此寓所恐即是吳來之(昌時)鴛湖別業所謂勺園者(見前論牧齋《冬日嘉興舟中戲示惠香》詩),此次京江之遊病勢已劇,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蘇寓療疾也。是時惠香究寓蘇州何處?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處?今未能確悉。假使牧齋適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興賦詩,則殊不成問題。若不然者,則河東君留蘇州養屙之寓所,必與半塘有關。但惠香斯際是否寓半塘,又無以考知。此點尚須詳檢。

茲複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拙政園”條(參《嘉慶一統誌·七八·蘇州府·二·津梁門》“臨頓橋”條及《吳詩集覽·七·上·詠拙政園山茶花(並引)》。又阮葵生《茶餘客話·八》“拙政園”條及吳槎客(騫)《尖陽叢筆·一》“徐夫人燦”條,所記頗詳,足資考證。至張霞房《紅蘭逸乘·咫述類》“拙政園在齊門內迎春坊”條雲:“吳三桂婿王長安別業也。吳敗,為海鹽陳相國之遴得。”則所述名園之易主,先後顛倒,殊為舛誤也)雲:

海寧相陳之遴薦吳梅村祭酒至京,蓋將虛左以待。比至,海寧已敗,盡室遷謫塞外。梅村作《拙政園山茶歌》,感慨惋惜,蓋有不能明言之隱。拙政園在婁、齊二門之間,地名北街。嘉靖中,禦史王獻臣因大宏寺遺址營別墅,以自托於潘嶽“拙者之為政也”。文衡山《圖記》以誌其勝。後其子以樗蒲一擲,償裏中徐氏。國初海寧得之,複加修葺,烜赫一時。中有寶珠山茶三四株,交枝連理,钜麗鮮妍。海寧貶謫,而此園籍沒入官。順治末年,為駐防將軍寓居。康熙初又為吳三桂婿王永寧所有,益複崇高雕鏤,備極華侈。滇黔作逆,永寧懼而先死,其園入官。內有斑竹廳一座,即三桂女起居處也。康熙十七年,改為蘇鬆道署,道台祖道立葺而新之,缺裁,散為民居,有王皋聞、顧璧鬥兩富室分售焉。其後總戎嚴公偉亦居於此。今屬蔣氏,西首易葉、程二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