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3(1 / 3)

據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齋之企圖。但鄭氏與二曾真正交誼密切,與牧齋之僅以文字酬應者大有不同。假使牧齋果得任登萊巡撫,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揮鄭氏之水軍也。一為南都與全局之關係。蓋當時長江以北受困於李、張及建州,已成糜爛之勢。江左士大夫頗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為中心,聚兵力借圖偏安之局。觀石齋《與鄭將軍書》第二通雲“李大司馬,方今偉人,所號召豪傑立應,擬與南都諸紳擊牛釃酒,以俟麾下”及《與張鯢淵書》雲“南都名賢所聚,熊壇老諸公提挈於內,劉良佐諸將匡襄於外。借漕捐資,尚支歲月”等語,是其明證。熊壇老即熊明遇。《明史·二五七·熊明遇傳》略雲:

熊明遇,字良孺,進賢人。崇禎元年,起兵部右侍郎。明年進左,遷南京刑部尚書。四年,召拜兵部尚書。五年,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薦起南京兵部尚書。

並參以上論侯方域代其父恂作書致左良玉,阻其擁兵至南京事,所引諸史料,足見崇禎十六年春間至初夏,熊氏亦在南京遙為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之一人也。一為關於左良玉之為人,石齋《致鄭飛黃書》中所論,與牧齋撰《李邦華神道碑》中所言,頗不相同。蓋石齋深知良玉之為人不可信賴,故欲借鄭氏軍力以防製之也。夫左氏固不可信賴,鄭氏亦略相似。石齋當日或亦有所感覺,但此時所以取鄭而舍左者,其關鍵實在左氏軍糈不能自籌,動以索餉要挾官吏,殘害人民。前述其擁兵東下,欲寄孥南京之事,可為一例,不必多論。至若鄭氏所統之兵,軍餉既能自給,故紀律亦較嚴肅。此點尤為當時所罕見,非他軍所可企及也。

《明季北略·一一》“鄭芝龍擊劉香老”條略雲:

初,芝龍為海盜。崇禎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龍降於巡撫熊文燦,授以遊擊。十三年八月,加芝龍總兵。芝龍既俘劉香,海氛頗息。因以海利交通朝貴,浸以大顯。

芝龍幼習海,知海情。凡海盜皆故盟,或出門下。自就撫後,海船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一船例入三千金。歲入年萬計。芝龍以此富敵國。自築城於安平海梢,直通臥內,可泊船徑達海。其守城兵自給餉,不取於官。旗幟鮮明,戈甲堅利。凡賊遁入海者,檄付芝龍,取之如寄。

同書同卷《鄭芝龍小傳》略雲:

海盜有十寨,寨各有主。飛黃之主有疾,疾且痼,九主為之宰牲療祭。飛黃乃泣求其主:“明日祭後必會飲,乞眾力為我放一洋,獲之有無多寡,皆我之命。煩緩頰懇之。”主如其言,眾各欣然。劫四艘,貨物皆自暹邏來者,每艘約二十餘萬。九主重信義,盡畀飛黃。飛黃之富逾十寨矣。海中以富為尊,其主亦就殂,飛黃遂為十主中之一。時則通家耗,輦金還家。置蘇杭細軟,兩京大內寶玩,興販琉球、朝鮮、真臘、占城、三佛齊等國,兼掠犯東粵、潮惠、廣肇、福遊、汀閩、台紹等處。此天啟初年事也。劉香既沒,餘皆跪拜投降,海上從此太平。往來各國皆飛黃旗號,滄海大洋如內地矣。撫按又為報功,因升漳潮兩府副總兵。後至崇禎末年百計營求,欲得福閩全省正總兵,齎銀十萬至京師,大小司馬手長膽怯,不敢也。至十七年三月,此銀為流賊所得。

《小腆紀年·一三》“順治三年十一月丁巳明鄭芝龍降於我大清”條略雲:

王師進逼安平鎮,芝龍軍容烜赫,炮聲震天地。(將降於貝勒),其子成功諫曰:“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險設伏,收人心以固其本。興販各港,以足其餉。選將練兵,號召不難矣。”芝龍拂袖起。成功出告(其叔)鴻逵,逵壯之,入語芝龍曰:“兄尚帶甲數十萬,舳艫塞海,糧餉充足。輔其君以號召天下,豪傑自當響應,何委身於人?”

據上引史料觀之,鄭氏父子之興起,非僅由武力,而經濟方麵,即當時中國與外洋通商貿易之關係有以致之。明南都傾覆,延平一係猶能繼續朱氏之殘餘,幾達四十年之久,絕非偶然。自飛黃、大木父子之後,閩海東南之地,至今三百餘年,雖累經人事之遷易,然實以一隅係全國之輕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變之所由,不可不於此點注意及之也。茲不避枝蔓之嫌,稍詳論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齋《致張鯢淵書》所謂黎總戎延慶者,當是芝龍部下之將領。張鯢淵者,當日福建巡撫張肯堂之號。見黃宗羲《思舊錄》“張肯堂”條。其事跡詳見《明史·二七六·張肯堂傳》。唯《明史》傳書字不書號。今同治修《福建通誌·一二九·張肯堂傳》載其字鯢淵,實則鯢淵乃其號,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傳及《明詩綜·五九·熊氏小傳》皆言其字子良。光緒修《江西通誌·一三八》及《小腆紀傳·五七·遺臣·二·熊氏傳》則謂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陳忠裕全集·一八·白雲草·贈熊壇石大司馬(五言排律)》附考證,引《明史》熊明遇本傳以實之。又談遷《北遊錄·紀聞類·上》“熊明遇”條雲:“進賢故大司馬熊壇石隱山中。”故知石齋所謂“壇老”即明遇。《明史》諸傳例僅書字而不書號,實則名與字尚有相互關係,可以推尋。至於別號,則與其名之關係頗難揣測。如此節中所論黃、李、張、熊諸人,苟僅就《明史》證之,殊不能得其聯係。此亦讀史者不可不知也。

牧齋《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詩題中,所謂“輦下知己”者,當指鄭三俊、範景文、馮元飆、龔鼎孳等而言。此題第四首自注雲“上命精擇大帥,塚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為證。《明史·二五四·鄭三俊傳》雲:“鄭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稱“建德公”。同書一一二《七卿年表》“吏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鄭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雲“塚宰”。範質公與牧齋之關係,見前論《題〈將相談兵圖〉為範司馬蔡將軍作》詩。《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工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範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職;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閣,三月殉難。至牧齋與馮元颺、元飆兄弟關係尤密,見前論《(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五,及《有學集·二八·慈溪馮公墓誌銘》所述牧齋因張漢儒告訐被逮北行,時爾賡任蘇鬆兵備參議,特加營護事。《明史·二五七·馮元飆傳》略雲:

(崇禎)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郎,轉左。元飆多智數,尚權譎。與兄元颺並好結納,一時翕然稱“二馮”。然故與馮銓通普誼,初在言路,詆周延儒。及為侍郎,延儒方再相,元飆因與善。延儒欲以振饑為銓功,複其冠帶。憚眾議,元飆令引吳甡入閣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議。熊開元欲盡發延儒罪,元飆沮止之。開元以是獲重譴。兵部尚書陳新甲棄市,元飆署部事。一日,帝召諸大臣遊西苑,賜宴明德殿,因論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馬缺久,無逾卿者。”元飆以多病辭,乃用張國維。十六年五月,國維下獄,遂以元飆為尚書。至八月,以病劇乞休,帝慰留之。請益堅,乃允其去。將歸,薦李邦華、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給事中張縉彥,都城遂不守。

及同書《七卿年表》“兵部尚書”欄載:

十六年癸未,(張)國維五月免。馮元飆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張縉彥十月任。(寅恪案:談遷《國榷·部院表·下》“兵部尚書”欄,“崇禎癸未,慈溪馮元飆五月任,十月罷。□□張縉彥十月任”。與《明史》略異。豈元飆久病,十月尚虛留原闕,縉彥代任職務,至十一月元飆始正式開去原闕,而縉彥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齋與馮銓、周延儒諸人之複雜關係,爾弢實有牽涉。牧齋所指“輦下知己”,爾弢應為其中一人,自無疑義也。又龔鼎孳《定山堂集》載其門人孝感嚴正矩所撰《大宗伯龔端毅公傳》略雲:

蒞蘄七載,撫按交章累薦,舉卓異,行取陛見。上注視嘉悅,拜兵科給事中。居兵垣十閱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於人才士氣,尤為諄諄致意雲。於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國,特疏請留,極論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揚、憲臣劉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當賜環。因及錢公謙益、楊公廷麟、忤璫同難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終老岩穴。

寅恪案:芝麓時任兵科給事中,請起用自命知兵之牧齋,則不僅能盡本身之職責,亦可稱牧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傳之嚴正矩,其人與顧橫波三十九歲生日金陵市隱園中林堂盛會有關。《板橋雜記·中·麗品門》“顧媚”條紀其事略雲:

歲丁酉(順治十四年),尚書挈(橫波)夫人重遊金陵,寓市隱園中林堂。(寅恪案:園在南京武定橋油坊巷。見嘉慶修《江寧府誌·九·古跡門》,並可參吳應箕《留都見聞錄·上·園亭門》關於市隱園條。)值夫人生辰(寅恪案:橫波生辰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歲。詳孟森《心史叢刊二集·橫波夫人考》),張燈開宴,請召賓客數十百輩,命老梨園郭長春等演劇,酒客丁繼之、張燕築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瑤池宴。夫人垂珠簾召舊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與宴。李六(大?)娘、十娘、王節娘皆在焉。(寅恪案:三人事跡見餘書中《麗品門》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見》,並同書下《軼事門》。)時尚書門人楚嚴某赴浙監司任,逗遛居樽下,褰簾長跪,捧卮稱“賤子上壽”,坐者皆離席伏。夫人欣然為罄三爵,尚書意甚得也。餘與吳園次、鄧孝威作長歌紀其事。嗣後還京師,以病死。尚書有《白門柳傳奇》行於世。(可參《定山堂詩集》附《詩餘·一》。)

寅恪案:澹心所言芝麓門人赴浙江監司任之“楚嚴某”,今檢嚴氏所作《芝麓傳》雲:

(崇禎九年)丙子,分校楚闈,總裁為婁東吳駿公(偉業)、宋九青(玫),兩先生稱文壇名宿,與公氣誼甚合,藻鑒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壽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與焉。

及光緒修《孝感縣誌·一四·嚴正矩傳》略雲:

嚴正矩,字方公,號絜庵。癸未成進士,未仕。國初授嘉禾司理。以賢能升杭州守,代攝學政。尋簡飭兵備溫處。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無疑。茲以餘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頗饒趣味,因附記於此。

依上引諸資料,最可注意者,牧齋此詩作於崇禎十六年四月,其時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當日管領銓曹並此時前後主持戎政之人,皆為知己,斯又勢所必然。今日思之,甚為可笑。至牧齋京華舊友,可稱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數人,仍當詳檢史籍也。詩題中“二三及門”者,當指張國維等。檢商務重印本《浙江通誌·一百四十·選舉門·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張國維。東陽人。壬戌會魁。”及《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書”欄載:崇禎十五年壬午“張國維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國維五月免”。故牧齋所指“二三及門”,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則《浙江通誌·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熊汝霖。餘姚人。辛未進士。”是雨殷之為牧齋門人,固不待言。《明史·二七六》、《浙江通誌·一六三》、乾隆修《紹興府誌·五六》、光緒修《餘姚縣誌·二三》、溫睿臨《南疆繹史·二二》及《小腆紀傳·四十·熊汝霖傳》並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九·移史館熊公雨殷行狀》等所載雨殷曆官年月,皆頗籠統。惟《國榷·九九》“崇禎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載:

戶科右給事中熊汝霖謫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職時間最為明確。牧齋賦詩在是年四月,當已知雨殷謫閩之事,故詩題所指“二三及門”中,熊氏似不能在內。至夏燮《明通鑒·八九》“崇禎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歸”條載:

謫給事中熊汝霖為福建按察使照磨。

則不過因記述之便利,始終其事言之耳。未必別有依據。蓋熊氏既奉嚴旨謫外,恐不能在都遷延過久也。

更檢《浙江通誌·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七六·朱大典傳》附《王道焜傳》、《浙江通誌·一六三》及光緒修《杭州府誌·一百三十·王道焜傳》等所載年月,殊為含混,惟《南疆繹史·一七·王道焜傳》(參《小腆紀傳·四九·王道焜傳》)略雲: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啟辛酉舉於鄉。莊烈帝破格求才,盡征天下廉能吏,臨軒親試,不次用。撫按以道焜名上,銓曹謂郡丞例不與選,授兵部職方主事。道焜不平,按疏言(之)。尋得溫旨,許候考。會都城陷,微服南歸。

據此,則少平似有為牧齋所謂“二三及門”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後,未能考知,故不敢確定也。其餘牧齋浙闈所取之士,此時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詳考。

以上論詩題已竟,茲續論此四律於下。其一略雲:

青鏡霜毛歎白紛,東華塵土懶知聞。絕交莫笑嵇康懶,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謝絕中朝寢閣啟事之總述。“絕交莫笑嵇康懶,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學集·八十·寄長安諸公書》。此書題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齋當時手交此書與懋明帶至北京者。揆之牧齋此時熱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雲: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錫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氣力,帝城無夢莫相招。

寅恪案:關於此首所用典故,錢遵王《注》中已詳者,不須多贅。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錫花”兩句,此聯實指河東君而言。遵王雖引陶穀《清異錄》中羅虯九錫文以釋下句,但於上句則不著一語。因“柳”字太明顯,故避去不注耳。第七、第八兩句,自是用《漢書·六六·陳萬年傳》附《子鹹傳》中所雲:

王音輔政,信用陳湯。鹹數賂遺湯,予書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顏師古注曰:“子公,湯之字。”)

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齋《杜工部集箋注·一五·秋興八首》之四“聞道長安似弈棋”一律《箋》雲: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滄江遺老,奮袖屈指,覆定百年舉棋之局,非徒悲傷晼晚,如昔人願得入帝城而已。

檢牧翁《讀杜寄盧小箋》及《讀杜二箋》,俱無此語。據季振宜《錢蒙叟杜工部集箋注序》雲:

一日,(遵王)指《杜詩》數帙,泣謂予曰:“此我牧翁箋注《杜詩》也。年四五十,即隨筆記錄,極年八十,書始成。”

夫牧齋之讀《杜詩》,“年四五十即隨筆記錄”,則崇禎七年九月以前,《讀杜箋》中,既未用《漢書》陳鹹之成語。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箋注》中所用陳鹹之言,乃牧齋於崇禎七年秋後加入者。《初學集·八十·(崇禎十六年癸未)複陽羨相公書》雲:

兩年頻奉翰教,裁候闕然,屏廢日久。生平恥為陳子康。願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閣下之所知也。

據此,豈加入之時,即崇禎十六年癸未作此書及賦《吉水公總憲詣闕》詩之際耶?若此揣測不誤,未免以退為進。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實甚願“蒙子公力”也。措辭固甚妙,用心則殊可笑矣。

其三略雲:

仕路揶揄誠有鬼,相門灑掃豈無人。雲皴北嶺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銀。東閣故人金穀友,肯將心跡信沉淪。

寅恪案:此首之旨與第二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點,前者之辭,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東君為言,而後者則以管領“北嶺”“西湖”之拂水山莊為說耳。劉本沛《虞書》“虞山”條雲:“虞山即吳之烏目山也。在縣治西北一裏。”及“尚湖”條雲:“尚湖即今西湖。在縣治西南四裏。”又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三·水道門》“尚湖”條雲:

尚湖在常熟縣西南四裏,長十五裏,廣九裏,亦曰“西湖”。盧鎮《琴川誌》:《舊經》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橫列於北,亦稱“照山湖”,而相沿多稱“尚湖”。

牧齋之拂水山莊實據虞山、尚湖之勝境。周玉繩亦嚐親至其地。前論《(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六時,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詩》第六首第二句自注雲:“陽羨公語所知曰,‘虞山正堪領袖山林耳。’”牧翁於周氏此語,深惡痛恨,至死不忘,屬筆遣辭,多及此意。“東閣故人金穀友”句,實用兩出處,而指一類之人。遵王引《西京雜記·二》“公孫弘起家徒步為丞相”條以釋“東閣故人”之語,甚是。但於“金穀友”則闕而不注。檢《晉書·五五·潘嶽傳》略雲:

嶽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買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孫)秀誣嶽及石崇、歐陽建謀奉淮南王允、齊王冏為亂,誅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嶽後至,崇謂之曰:“安仁,卿亦複爾耶?”嶽曰:“可謂白首同所歸。”嶽《金穀詩》雲:“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寅恪案:《晉書·三三·石苞傳》附《子崇傳》雲,“崇有別館在河陽之金穀。”)

可與前引牧齋《癸未元日詩八首》之七“潘嶽已從槐柳列”及此首“相門灑掃豈無人”句相參證,皆謂周玉繩幕客顧玉書(麟生)及謀主吳來之(昌時)輩。關於顧氏泄漏牧齋請玉繩起用馮銓事,前已述及,但玉書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吳來之,則是當日詞人,其本末頗與安仁類似。牧齋作詩之際,周、吳俱尚未敗,乃以“白首同所歸”為言,可謂預言竟中者矣。

其四雲:

虛堂長日對空枰,擇帥流聞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擇大帥,塚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帳更番饒節鉞,金甌斷送幾書生。驪山舊匣埋荒草,譙國新書廢短檠。多謝群公慎推舉,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齋自謂己身知兵,堪任大帥,而崇禎帝棄置不用,轉用周玉繩,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實為此題之全部主旨也。詩中典故遵王已注釋者,可不複述。茲唯就詩中旨意,略證釋之。

《明史·二四·莊烈帝本紀》略雲:

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命勳臣分守九門。詔舉堪督師大將者。閏(十一)月癸卯,下詔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趨曹、濮,山東州縣相繼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請督師。許之。

同書二七六《熊汝霖傳》雲:

(莊烈帝)嚐召對,(汝霖)言:“將不任戰,敵南北往返,謹隨其後,如廝隸之於貴官,負弩前驅,望塵莫及,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舉者,不得濫舉邊才;監司察處者,不得遽躐巡撫。庶封疆重任,不為匪人借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