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個冬天多麼寒冷,多麼長啊!

到聖誕節,他們自己的糧食已經吃完,隻好買麵粉吃了。基裏亞克現在住在家裏,每到傍晚就吵鬧,弄得人人害怕,到了早晨又因為頭痛和羞愧而難過,他那樣子看上去很可憐。饑餓的母牛的叫聲晝夜不停地從畜欄那邊傳來,叫得老奶奶和瑪麗亞的心都碎了。仿佛故意搗亂似的,天氣始終非常冷,雪堆得很高,冬天拖延下去。在複活節後的一周內又下了一場雪。

不過,不管怎樣,冬天畢竟過完了。到四月初,白晝變得溫暖,夜晚仍舊寒冷。冬天還不肯退讓,可是終於來了溫暖的一天,打退了冬季,於是小河流水,百鳥齊鳴。河邊的整個草場和灌木叢被春潮淹沒,茹科沃和對岸的高坡中間那一大塊地方被一片汪洋大水占據,野鴨子在水麵上這兒一群那兒一群地飛起飛落。每天傍晚,火紅的春霞和華美的雲朵造成新的、不平凡的、離奇的景致,日後人們在畫兒上看見那種彩色和那種雲朵的時候簡直不會相信是真的。

仙鶴飛得很快很快,發出哀傷的叫聲,聲音裏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子。奧莉加站在斜坡的邊上,長久地望著水淹的草場,瞧著陽光,眺望那明亮的、仿佛變得年輕的教堂,流下了眼淚,喘不過氣來,因為她恨不得快快走掉,隨便到哪兒去,即使到天涯海角去也行。大家已經決定讓她重回莫斯科去當女仆,叫基裏亞克也跟她一起去,謀個差使,做個管院子的或者雇工什麼的。啊,快點兒走才好!

土地一幹,天氣一暖,他們就打點著動身了。奧莉加和薩莎背上背著包袱,腳上穿著樹皮鞋,天剛亮就走了。瑪麗亞也出來送她們一程。基裏亞克身體不舒服,隻好再在家裏待一個星期。奧莉加最後一次對著教堂在胸前畫十字,禱告了一會兒。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可是沒哭,隻是臉皺起來,變醜了,像老太婆一樣。這一冬,她變得瘦多了,醜多了,頭發也有點兒花白,臉上失去了從前那種動人的風韻和愉快的微笑,現在隻有她經曆到的愁苦所留下的一種悲哀的、聽天由命的神情了。她的目光有點兒遲鈍呆板,仿佛耳朵聾了似的。她舍不得離開這個村子和這兒的農民。她想起他們怎樣抬走尼古拉,在每一個小木屋旁邊怎樣為他做安魂祭,大家怎樣同情她的悲痛,陪著她哭。在夏天和冬天有過一些日子,這些人生活得仿佛比牲口還糟,跟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真可怕,他們粗野、不老實、肮髒、醉醺醺的。他們生活得不和睦,老是吵嘴,因為他們不是互相尊重,而是互相害怕和懷疑。誰開小酒館,把人灌醉?農民。誰把村社、學校、教堂的公款盜用了,喝光了?農民。誰偷鄰居的東西,放火燒房子,為一瓶白酒到法庭上去做假見證?誰在地方自治局和別的會議上第一個出頭跟農民們作對?農民。不錯,跟他們在一塊兒生活是可怕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是人,他們跟普通人一樣受苦、流淚,而且在他們的生活裏沒有一件事無法使人諒解。勞動是繁重的,使人一到夜晚就周身酸痛。在嚴寒的冬季,收獲稀少,住處狹窄,任何幫助也得不到,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尋求幫助。比他們有錢有勢的人是不可能幫助人的,因為他們自己就粗野、不老實、醉醺醺的,罵起人來照樣難聽。任何小官兒或者地主的管事都把農民當作叫花子,即使對村主任和教會的長老講話也隻稱呼“你”,自以為有權利這樣做。再者,那些愛財的、貪心的、放蕩的、懶惰的人到村子裏來隻是為了欺壓農民、掠奪農民、嚇唬農民罷了,哪兒談得上什麼幫助或者做出好榜樣呢?奧莉加想起冬天基裏亞克被押去挨打的時候那兩位老人的悲悲慘慘、忍氣吞聲的表情……現在,她可憐所有這些人,為他們難過。她一邊走,一邊老是回過頭去瞧那些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