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歌:你說的也是,確實我看我自己的照片,氣質是變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很單純的女性,身上會有一種自己並不喜歡的強悍,這可能是工作造成的。但是我麵對嘉賓我就不強啊,比如說我跟你談話,一個整天演領袖、帝王的大演員,我就得特別注意,萬一我提了一個問題,你不高興,拂袖而去怎麼辦,我得想這個,你就不用啊。
唐國強:不會的,那是不一樣,就是交情不一樣,人物的關係都在變化,所有的態度都在變化,演員研究的就是這些東西。
田歌:對對。
不聽話的棋子
唐國強:其實主席也是這樣,他得逐漸變化。各個時期,他跟身邊人的關係,跟兒女、其他領導人之間關係的變化,還有黨外的各種關係,都構成了他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你研究的實際上就是這些。
田歌:這就是演員,演員要有很多時間活在角色裏,他不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是不行的,底下的創作是非常主動的,人們對演員有兩個比喻,棋子和瘋子,你覺得形象嗎?
唐國強:棋子,也對,瘋子,也對,棋子就是一個聰明的演員,要找好自己的位置,就是坐標位置,你不是製片人,你也不是導演,你就是個演員,但如何把這關係處理好。
田歌:棋子,找好位置。
唐國強:瘋子,我覺得創作起來就要出現個癲狂狀態,才能夠進入角色,找到感覺,我要不像瘋子,我找不到主席那感覺,我又沒當過主席。
田歌:對啊,要不怎麼去演諸葛亮。我覺得你對棋子的理解還有點單純了,就是導演讓演員當道具吧。
唐國強:應該,你要是不當導演,你就要當好道具,你要理解導演的意圖。
田歌:但是我懷疑唐國強同誌,在片場上不是一個特別聽話的棋子。
唐國強:得看誰來駕馭我。
田歌:對。
唐國強:誰來駕馭我,如果真是我服你,你這導演講在點上,那我得老老實實的,確實佩服,這個佩服就是佩服,你讓我怎麼做,因為咱們兩個肯定想到一塊去了,你想的比我還深,那我肯定聽你的,如果你說錯了,你還讓我服從你,那肯定不可能。
田歌:那你不還是以你的標準去判斷嗎?你說對就對,你說錯就錯。
唐國強:不是,我也是一個客觀標準,因為我在演這個人物,你對這個人物的解釋,你對周邊關係的解釋對不對啊,那是一般人都知道的,所以碰上好導演,你就老老實實當棋子當道具;碰著不好的導演,那咱們就商討,商量,因為最後出來還是我演嘛,你演那你去演,你讓我演,咱們最後肯定要有個折中方案,我想能夠談通,藝術創作,不是做買賣,能談通。
田歌:我最初認識唐國強是看《南海風雲》,那時候我在安徽,我們那兒新蓋了個電影院,那時候就覺得怎麼有這麼漂亮的男的。
唐國強:你是在電影院。你知道我是在哪看的嗎?我是在大廣場上看的背麵,倒著看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剛拍完這個戲,還怕人家認出我來,隻能悄悄地在後邊看。那個戲是我出頭的戲,也是倒黴的戲,剛一拍完就唐山大地震,這個電影沒怎麼放?
田歌:但是大家都知道啊,然後就是《小花》,我當時也特喜歡,女孩心目中理想的哥哥,就得是這麼善良、這麼英俊的,又那麼愛護妹妹。之後,我特愛看《今夜星光燦爛》。
唐國強:我看了慘不忍睹。
田歌:為什麼?
唐國強:是個氣質問題,整個那幫人,除了李秀民還稍微樸實一點,我們那幾個小戰士的狀態,像現在的高中生,而不是當年那個土生土長的小知識分子,今天再看,慘不忍睹。
田歌:隨著年齡的遞增,你對自己創造的角色有更深更高的標準。但是反過來說,年齡對演員來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杠杆?
唐國強:能花歲月的時候不太懂,懂得花歲月的時候呢,又不夠了,才感覺到不夠了,所以也覺著有很多遺憾,這些遺憾隻能作為經驗教訓了,你真是能明白自己的問題在哪,也就好解決了。
人生幾度風雨
田歌:我特別想問你,人都會有挫折,像你事業上、生活上都有過低穀,你在一個極度壓力和憤憤不平的情況下生活,憑借什麼挺過來的?
唐國強:我覺得,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隻要自己不倒,總會有機遇,物極必反。我經曆的坎坷,回來再想,我倒覺得很幸運。我如果不做演員,還沒有這麼幸運,正是由於我是演員,我需要大量的體驗,這個體驗就是你看過、聽過、經曆過的一切的綜合,成為你的體驗庫。我現在想明白了,所有最痛苦的經曆,反過頭來都是你的財富,別人不具有,別人也不可能具有。
田歌:可是你當時並沒有這種感覺吧,當你身臨其境的時候,你能想到這點嗎?
唐國強:我想到這點了,為什麼?你都想象不到,我那時候,幹了那麼多活,外人覺得我風光,又演電影什麼的,但我當時隻是個臨時工,話劇團就是不放我,你就不能去八一廠,你就不能走,你要是走,就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那個事把我弄的,最後我都想怎麼這麼難呢?我給公家幹了活、掙了錢,我不但不得一點好,還成了罪人,這算怎麼回事?我爸說“這樣,好虎不吃回頭食,你也不要去了,不行,無非就是我養著你”。
田歌:真的。
唐國強:我很感動。當我把刀拿出來準備輕生的時刻,我想這點經曆也算不了什麼,當你有了這些經曆之後,確實你就有比別人更豐富的財富,我有你沒有,經曆就是財富,尤其對一個演員來說。這種大起大落,能感受到很多,所以我演張居正時,當他一下被貶到什麼都不是的時候,我能找到角色的內心感受。一個生活中太過平靜的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一切都那麼溫暖,怎麼可能去演那種特別冷酷、特別孤獨的角色呢,沒有那個感受啊。
田歌:所以說,人們總是羨慕別人一生多麼順利,但是作為演員,如果一生特別順利的話,未必是件好事。
唐國強:所以有一個老同誌,大家都覺得他很好,臨終前跟他兒子說,“我遺憾啊,我這一輩子沒個故事”。這才是最大的遺憾了,一輩子沒個故事,昨天和今天一樣,今天和明天一樣,周而複始。
田歌:作為一個普通人來說,都希望自己能夠順利;但是作為演員,就是要把生命中的苦難轉化為財富。
【田歌談藝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苦難與挫折,之所以說是從藝乃至人生的一筆財富,就在於經曆了便不再畏懼,就如同田野裏植物的葉子,比溫室中的同類植物的葉子厚上兩到三倍一樣,生命在苦難與挫折中走向更加堅強、成熟、厚重、豐富。這也許正是西方一些著名企業,對有過失敗或挫折經曆的人優先錄用的道理所在吧。
唐國強:就是。
田歌:這是對個人意誌一個很好的鍛煉。
唐國強:所以今天再看這個,發現有的時候當時想不通的事,不要再想了,你放一下,你隻要能放下,今天再看,那算個什麼事啊,今天看都很可笑。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你就等到最痛苦的時候,再咬牙堅持一下,馬上物極必反。
田歌:我聽與他合作過的一個演員告訴我,唐國強對他妻子好極了。
唐國強:我覺得這是一個家庭必然要的。我經常在外拍戲,回到家總覺得有很多歉意。特別對孩子上,教育根本不夠,往往溺愛多。因為好不容易回來,所以說要什麼你就得給買什麼,我也就這麼點表達了,我還表達什麼,總不能回來我就批評他。
田歌:很多也是很無奈。
唐國強:你幹的這個工作注定你是個獨行者,但是吃多少苦,最後得多少收獲,因為畢竟我選擇的這個工作,是我想做的,能做出好的劇目,能看到它開花結果。
田歌:再好的演員都有走下銀幕的時候。你想過自己的那一天嗎?
唐國強:想過,因為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就像我講的,演戲是個創造性的勞動,它意味著你以後的生命,就注定要不斷的創作,當它不是職業而變成事業後,就跟你的生命連在一起。
田歌:你會經常設想自己的晚年生活嗎?你最理想的晚年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
唐國強:我不想,我沒想那麼遠,很可能就是在策劃一個劇本。
田歌:還在策劃劇本。
唐國強:策劃一個劇本,因為我不說嘛,事業,這注定是跟著我一輩子的事情。
田歌:生活的一部分。
唐國強: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肯定要把它延續下去,我不會讓它中斷了的,但是我可能變為另外的一些形式,起碼我70歲之前可以演,我個人感覺,演不了主要的了,我還可以演一些次要的,總而言之你可以去演,更多的不要僅僅是演,你能不能去策劃,用你的腦子,現在你的腦子和你的經驗超過了你的身體經曆的時候,用點這個,另外我不寂寞,我還有書法。
田歌:生命的一部分,有的時候這個好像也是一種天意。我在做關於你的功課時,發現你在學校當過大隊長,在藝術團又是團長,第一個電影是個艦長,到了明星班是班長,還演過國家領袖,現在還是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的副主席,你有過領袖情節嗎?
唐國強:沒有,沒有。因為我要想當官,可能我會改變自己。有人說過我不是一個做官的材料,還是去當藝術家吧,我覺得非常中肯。
田歌:你就是踏踏實實做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