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前的往事已經稀薄在昏黃的日子裏了,再去翻翻那些黃舊的紙頁,熟悉的氣息依舊撲麵而來,隻會讓人淚眼朦朧。
父親親自到縣城勸說大年子跟他回家,本以為會很順利,沒想到卻碰了一根堅硬的釘子,無功而返。不久之後,父親又讓她的三個五大三粗的堂哥把她“請”了回來。說是請,差一些用麻繩綁了。大年子臨走的時候提出想照一張相。她來縣城以後,隻是去照相館給陸東的奶奶取過照片,卻從沒有照過一張相。她說照完相就馬上回家。三個堂哥猶猶豫豫地點點頭同意了。
想當初的時候,照完相,從照相館出來,大年子的眼裏開始蓄起淚來。其實,剛才坐在椅子上,照相館的師傅和藹地對她說“笑一笑,笑一笑”時,她隻是苦澀地咧了咧嘴,淚水就差一些流下來。她用衣袖擦了一下蓄積的眼淚,手裏捏著取照片的單據飛也似的從馬路這邊跑到了馬路那邊,根本沒有在意三個哥哥在後麵焦急地追趕。大堂哥以為大年子想不開了,扯著嗓子喊:“俺錯了,俺錯了還不行嗎?妹子,你別想不開啊,俺們也是沒辦法,誰讓咱叔……”
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了,因為大年子停下了,轉過身,隔著一條馬路嘶聲力竭地喊:“俺不會死的,俺跟你們回去,俺跟你們回去……”說完,衝進了路邊的郵電局。
郵電局裏沒有顧客,隻有一個工作人員伏在桌子上休息。一切都靜極了,好像也都進入了沉沉的夢鄉之中。大年子買了一個信封和一張郵票。
煦暖的陽光透過汙髒的玻璃窗戶安詳地灑在大年子的身上。大年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長條桌子旁邊,發著呆。她的麵前是一張取照片的憑據,上麵端端正正地寫著自己的名字——盧秀麗。很久沒人喊自己的大名了,一直都喊她大年子,大年子的。現在看見了,竟然像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真是好笑。她苦澀地笑了笑,輕手輕腳地把憑據放到嶄新的信封裏麵,用漿糊慢慢封了口。然後她開始寫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她突然嚴肅起來,像是要準備做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樣。她一筆一劃地在信封上寫著:“XX縣機械工具廠。”然後在收信人處鄭重其事地寫下了“紀成山”
三個字。寫完後她又反複認真地檢查了一番。沒有錯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過心裏的塊壘沒有消失掉,反而增加了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看著自己的信順著黝黑的洞口滑入翠綠的郵箱裏,之後,大年子的眼淚也從眼眶裏默不作聲地滑落下來。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大年子不止一次地想象著紀成山收到信之後的詫異的表情。那該是多麼令人激動地場景啊,隻是自己這一輩子是看不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啊!
大年子臨走的時候,就囑咐了盧秀芳,如果紀成山來找她,就對他這樣說,說她家裏有事,回家去了,要在家裏呆上好幾天。她不忍心一下子就擊碎這個沉浸在愛戀之中的年輕人的美夢。紀成山一定會在晚上的時候來找她,和她一起去散步。月光像薄薄的輕紗一樣落下來,在寂靜的馬路上再也找不到兩個並排走著的身影了。
知道她不在,紀成山一連好幾天沒去找她。
幾天之後,紀成山騎著大金鹿的自行車進廠門口的時候,看門的老大爺用沙啞低沉的嗓音喊他。一連喊了好幾聲,他也沒在意,騎出去很長一段路又踅回來了。
看門的老大爺用顫巍巍的手把一封潔白的信鄭重其事地塞到他的手裏。他狐疑地捏著信,愣了半天,很久也猜不出到底是誰會給他寫信。紀成山慢慢推著車子走到一棵樹的旁邊。這是一棵**樹,秋日的樹上掛滿了小鹹魚似的莢果,風兒吹過來,一束一束的小鹹魚翻動著幹癟的身子,嘩啦啦地響個不停。紀成山支好車子,慢慢撕開了信封的封口,一張取相片的收據從裏麵飄出來,正好落在了他的腳下。他蹲下來,仔細去看,才驚愕地發現是盧秀麗的。
淚水不由得從眼裏落出來。
一群群騎著自行車的年輕人從廠門口呼嘯而過。他們吆喝著,晃動著鈴鐺,左拐右轉地從一幫穿著碎花襯衫的女人們的身邊穿行而過。這些受了驚嚇的同樣年輕的女人們先是啊啊啊地驚叫著,左右躲閃著,害怕車子撞著她們。待到車隊飛馳而過,她們又湊到一起吃吃地笑,繼而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引得騎車而過的年輕男子們紛紛轉過臉來看,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
大年子還告訴盧秀芳說,如果紀成山還來問,你就說俺離家出走了,找不到了,就讓他斷了這一個心思。
盧秀芳說:“你說的可是輕巧。”
大年子流著淚,說:“俺也是沒有辦法啊!”
五
日子無論怎樣過,都是日子。
她就像是一個沒有人玩的玩具,被遺忘在了歲月的角落裏。在寂靜的地方,慢慢落滿了塵土,暗淡了顏色,散發出腐敗的氣息。
她已經很久沒有梳洗了。她的臉上開始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汙垢,就像是戴上了一個肮髒的麵具。柴草一樣的頭發胡亂捆綁著。還有棉衣,也已經扯裂了好幾個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麵灰黑的棉絮。她渾身散發著腐臭的氣息,已經和豬圈的氣味融合在一起了。
弟弟曾經站在豬圈的邊上勸過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讓他看到自己肮髒的麵龐。於是用露出敗絮的棉被遮住了自己的臉。
弟弟說,姐,姐,你回屋去吧。你別這樣了。你回屋去吧。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弟弟還是一個孩子,還沒有長大。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一抽一抽的,抖動著單薄的肩膀。
她把棉被往下拽了拽,用憐惜的眼光看著他,覺得讓他這樣為自己傷心太內疚了。於是,她說:“弟,你要好好學習,照顧好咱爹咱娘。”說完,就決然地閉上了嘴巴,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弟弟還站在那裏哭,像是一棵在風中堅持的小樹。
父親在不遠處喝道:“你爹還沒死,就在這裏哭喪呢。還不趕快上學去,小心俺揍死你。”
弟弟驚驚悚悚的,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跑走了。跑起來的時候,斜跨著的破舊的軍綠色書包一下一下拍打著他的屁股。一路跑一路抹著眼淚。
還有母親。母親每天總是端了一碗飯給她送過去。母親病怏怏地挪著綿軟的步子。她經常對別人說自己身上這裏痛那裏痛,長了不好的病,快死了。因此,她根本無暇顧及父女兩個的戰爭,隻是關心自己的病發展到什麼程度了。她嘟嘟囔囔地咒罵著:“你們都不是好東西,都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等到俺死了,也就解脫了,再也不管你們的破事了。”其實,現在她根本就不管。
父親呢?
父親依舊固執得很,不和她說一句話,也沒有心軟的意思,就讓她一個人在屋外麵饑寒交迫。有時候,他站在院子裏,雙手卡著腰,一會兒罵家裏的黑狗不聽說,不識好歹,一會兒又罵拴在棗樹上的毛驢好吃懶做,不幹活。其實,父親是在指桑罵槐。父親以為過不了幾天,大年子就會受不了越來越寒冷的天氣,灰溜溜抱著被褥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
然而,一天兩天過去了,一星期兩星期過去了,一月兩月過去了……大年子用她固有的固執——這種固執也是遺傳了她父親的——擊碎了父親可憐而又脆弱的設想。
自己的設想成了泡影,寒風一吹來就吹散了蹤影。父親更加生氣了,本來想著如若大年子自己抱著被褥回到屋裏,他會舍下自己的老臉和她重歸於好的。沒想到的是,大年子竟然拒絕了自己的關愛。一想起這件事,父親氣得渾身哆嗦,用腳狠命地跺著地,說:“你就在外麵好了,你一輩子也別再進屋了。你就在外麵呆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