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飯的一共四個人,除了大年子之外還有父親、母親和弟弟。
他們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圍著同樣低矮並且窄小破舊的小飯桌,自顧自地吃著飯。他們把頭低得很深,幾乎低到了油漬的桌麵上。從旁邊看,根本看不見他們咀嚼的表情,隻有支起的高聳的肩膀,像是一個個木偶,被人用線牽動著。沒有人說一句話。
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家庭會議一般都是在吃飯的時候開的。如果有什麼事,吃飯之前先想好了,開始吃飯的時候再說出來,然後父親對每一件事進行評議,同意或者是不同意。一般吃完飯了,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會解決的。當然不管別人滿意或者不滿意。
自從大年子從縣城回來之後,這樣的家庭會議就結束了。這種死氣沉沉的局麵差不多已經維持了一個星期了。在這一個星期中,大年子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父親把飯桌上粗劣的大碗端起來,碗裏盛著滾燙的玉米糊糊。他快速地哧溜哧溜吸了一大口,又把碗放下了,幹巴巴地咳嗽了一聲。
“今天,我在村西邊的大柳樹下遇見了李麻子。”他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扔出這麼一句話來,也不知道是拋給誰的,到底是誰應該接這一句話呢?
大年子知道應該是自己應答,但是她偏不說。她狠狠咬了一大口饅頭,使勁嚼著,腮幫子充了氣一樣鼓了起來。弟弟隻顧挑揀青菜裏少的可憐的肉絲吃,沒說什麼。倒是母親輕輕應了一聲,把手裏的大半塊饅頭拋進籮筐裏,不想吃了。
“他說明天到咱家來。”父親說。
弟弟夾的一根肉絲掉在了地上。家裏的黑狗眼疾腿快,閃電般竄過來,連灰帶泥地把肉絲吞到肚子裏去了。黑狗還支棱在飯桌前回味的時候,大年子抬起一隻腳來,惡狠狠地踹在了黑狗瘦骨嶙峋的身子上,罵了一句“滾出去”
。黑狗吱喲吱喲低吠著,夾緊了尾巴跑出去了。弟弟看到這樣的情境,馬上習慣性地唱起了在學校經常唱的歌:“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父親顯得很平靜,沒理會弟弟沙啞的歌聲,繼續說:“是領著剛子一起來。”
大年子好像沒有聽見一樣,撇過頭去看空蕩蕩的院子。一頭驢子拴在了一棵棗樹上。它呲著碩大的牙齒,細細地啃著棗樹皴裂的樹皮。事情依舊按照父親的想法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大年子感到自己就像是家裏的這頭驢子,被父親套上了頭套,勒上了嚼子,隨意地駕馭著。一旦偏離了既定的路線,招來的隻會是狂風暴雨般的鞭打。
這棵虯枝縱橫的棗樹孤零零地站在角落裏。落盡了夏日的繁茂,秋日的豐碩,以大義凜然的表情站立在堅硬的泥土裏,等待著冬天凜冽的寒風。
二
天上的太陽白煞煞的,像是一張被驚嚇過度的女人白皙的臉。
一大早,李麻子就來了。他怯生生地從大門口走進來,一手提著東西,另一隻手緊緊拽著自己的兒子。李麻子的兒子剛一踏進大門,就吆喝起來:“新媳婦,新媳婦……”
紛亂的喊聲驚飛了棲在棗樹枝上的兩隻吵嘴的麻雀。李麻子馬上用提著東西的手去捂兒子張大的嘴巴,驚慌地低聲說:“別喊了,別喊了……”
父親聽到院子裏的嘈雜,端著飯碗從屋裏邁出來,看到李麻子手忙腳亂地忙碌著,好像在給一匹踢騰的騾子套嚼子。父親急匆匆把剩下的飯扒了幾口,順手把碗放在了水缸的蓋子上。
“親家,你來了。”父親走過去把李麻子手裏的東西接了過來,沉甸甸的。李麻子的兒子依舊不遺餘力地喊著新媳婦,新媳婦,喑啞的叫聲從他父親蒼老的手指縫裏泄露出來,流的到處都是。李麻子尷尬地笑了笑,說:“你看這孩子,想媳婦想瘋了。”父親也嗬嗬笑了笑,說:“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便把他們父子領到了大年子的屋裏。
大年子已經起床了,卻不動聲色地躺著在床上,像一尊冰冷的臥佛,用一個固執的後背遮住了她緊縮的雙眉和緊閉的眼睛。父親站在門口幹幹地咳了幾聲,說:“你還不起來,你看都給你帶什麼來了。”
說著走過去,把手裏提的東西放到大年子的眼前,“給你帶了這麼多東西,你結了婚是虧待不了你的。”
李麻子在一邊附和說:“是啊,是啊……虧待不了你的。”
大年子瞧都沒瞧一眼,狠狠地說:“俺不稀罕。”
李麻子的兒子又開始嘻嘻笑起來了,拍著手,垂著涎,又開始叫嚷著新媳婦,新媳婦,邊叫嚷邊向大年子撲去。李麻子緊緊拽住兒子的手。傻兒子夠不著大年子心裏有些著急,竟然嚶嚶地哭起來。
“爹,俺不想嫁給他。他是個傻子。”大年子睜開紅腫的眼睛說。
“不,不。”
李麻子焦急地回答:“俺家剛子不是傻子。他以前可是一個好人。”
“但是,他現在可是一個傻子啊!”大年子說。
“這不能怪俺家剛子,要怪就怪千刀萬剮的翠柳。俺們家待她多好啊,給她吃的喝的,給她穿的戴的,也不用下地幹活。沒想到她會逃走。剛子也是一時想不過來才成了這樣的。”李麻子絮絮地說著,邊說邊用憐憫的眼光去看仍舊在抹著眼淚的自己的兒子。
“哎呀呀!這個翠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父親在一邊插話道。
李麻子見大年子沒做聲,哭喪著臉說:“閨女,俺也是沒有辦法啊。人家說俺家剛子得了花癡病,見了女人就想親人家,俺整天也是擔驚受怕。人家說給他找一個媳婦,他就會好起來的。”
“為什麼是俺,為什麼是俺呢。”大年子叫嚷道,“俺不願意,俺不願意。”李麻子沒有回答,怯怯地看了看大年子的父親。父親皺著眉頭,把眼光投到窗外,窗外是一片明亮的白光。
沒有人說話了,寂靜開始像孤魂野鬼一樣從角落裏緩慢地飄蕩出來。
李麻子突然跪了下來,他的傻兒子也被連帶著跌在了地上。李麻子沙啞著嗓子說:“閨女,閨女,俺求你了,你就幫叔這一個忙吧。俺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就幫叔這個忙吧。叔在這裏先謝你了。”說著要磕頭。父親急忙走過去要扶起李麻子,李麻子卻堅實地跪在那裏,死活不起來,對大年子說:“閨女,俺這張老臉也不要了,為了俺家剛子,俺給你磕頭,就是要俺的老命,俺也願意,隻要你答應嫁給俺家剛子,你要什麼,俺都給你。你如果不願意,俺就是跪到死,也要等你答應下來。”父親拉著李麻子的胳膊說:“親家,你這是何苦呢。”李麻子流出兩滴渾濁的眼淚來,苦澀地說:“俺也是沒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