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的致命錯誤在於,她不懂得豪華淫逸的生活和浪漫傳奇的愛情,需要物質財富作為基礎。她的家庭環境,無論她父親還是她丈夫的家境,都不具備這種物質條件,而她卻偏偏要去追求那種不可能屬於她的生活。在她尋求愛情和幸福,卻淪為別人的玩物的過程中,她不知不覺地將丈夫的薄產揮霍殆盡。這便給高利貸者提供了可乘之機。唯利是圖、精明狡猾的奸商勒樂,看準了包法利夫人的弱點和處境,拿物欲作為誘餌,讓她簽署一張又一張借據,使她積債如山,而一旦發現她身上再也沒有油水可榨時,便串通法院,扣押包法利家的財產去抵債,並且張貼布告宣布拍賣。包法利夫人被逼到了家庭破產、身敗名裂的絕境。她求助於情人,情人們推諉搪塞;她求助於稅吏,稅吏無動於衷;她求助於公證人,公證人花言巧語,企圖乘其危難占有她。這時的人世,對包法利夫人是那樣冷酷無情!在她麵前隻剩下一條路,就是結束她尚且年輕的生命。作者本人就說過:“就在此刻,我可憐的包法利夫人,正在法國的十二個村莊裏受罪、哭泣!”[2]被逼致死的包法利夫人遭到社會唾棄,而引誘她墮落的情人羅多爾夫和萊昂卻逍遙自在,甚至步步高升。作品結尾的這一筆,更飽含了辛辣的諷刺和血淚的控訴。福樓拜說:“任何寫照都是諷刺,曆史是控訴。”[3]這種諷刺和控訴,構成了《包法利夫人》強烈的批判效果。
《包法利夫人》強烈的批判效果,不僅僅體現在對愛瑪的命運的描寫上。這部小說有個副標題,叫作“外省風俗”。除了愛瑪的生活經曆之外,它還給人們提供了什麼樣的外省風俗畫呢?給人以鮮明印象的,首先是一幅形形色色的群醜圖。這裏有滿嘴“進步”“科學”,實際上不學無術,卻懷著政治野心,欺世盜名的藥店老板奧梅;有自譽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實際上對人的感情一竅不通,淺薄可笑的本堂神甫布爾尼賢;有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卻滿肚子男盜女娼,與奸商暗中勾結,飽肥私囊的公證人紀堯曼;有唯利是圖,奸詐狡猾,重利盤剝,置人於死地的奸商兼高利貸者勒樂;有靈魂肮髒,腐化墮落,隨心所欲玩弄女性,縱情聲色犬馬的地主羅多爾夫;還有生活空虛,百無聊賴,整天擺弄旋床以消磨時光的稅吏兼消防隊長比內,等等。當然,鄉鎮醫生包法利也應算其中一個,這是一個思想平庸,能力低下,感情遲鈍,麻木不仁,做過“名揚天下”的美夢,但終因醫術平庸,隻好安於現狀的人。夠了,在一個外省鄉鎮,數得著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上齊全了;要說缺,隻缺一個鄉村教師,因為那個時代在鄉間,教師還不受人重視。作者把整個鄉鎮的頭麵人物寫得如此周全,幾乎一個不漏,不能不說是一種著意安排。這些人算得上鄉鎮的精英吧,可是他們之中,竟然沒有一個坦蕩君子,沒有一個德才兼備之士,沒有一個有德行的角色!他們全都是蠅營狗苟之輩!一個鄉鎮是如此,推而廣之,整個社會,不是可想而知了嗎?這就是為什麼《包法利夫人》雖然寫的是外省一隅,卻具有震動整個社會的力量。
作為外省風俗畫,作品中以濃重的色彩、渲染的筆調,描寫了一個“農業評比會”。這是當局宣揚成就、刺激農業生產發展的一次盛會。會場上張燈結彩,敲鑼打鼓,鳴槍放炮,一派在永維鎮難得見到的節日景象。就在這非凡的熱鬧氣氛中,各種頭麵人物,上至省府參事,下至本地鄉紳,粉墨登場。其中,藥店老板奧梅,上躥下跳,出盡風頭;教堂執事賴斯迪布都瓦,趁機向參加會議的農民出租教堂的椅子,大撈外快;省府參事在主席台上發表演說,大肆吹噓全國農村的進步和政府對農民的關心;而羅多爾夫鑽在二樓,甜言蜜語勾引包法利夫人,兩個人一個慷慨激昂,一個竊竊私語,形成了一曲令人忍俊不禁的二重唱;主席台下的整個會場,人群吵吵嚷嚷,牛哞羊咩,亂成一片。一個莊嚴隆重的評比會,變成了一幕滑稽可笑的鬧劇。不僅如此,在大會主席宣布的長長一串獲獎者名單中,有一位給地主幹了五十四年活的老太太,人又老又瘦,臉上的皺紋比風幹的蘋果還多,身上穿著破衣服,兩隻手長年接觸穀倉的塵土、洗濯的堿水和羊毛的油脂,粗糙發硬,疙裏疙瘩,合也合不攏。而她半個多世紀的辛勞所換來的獎賞,隻不過是一枚僅值二十五法郎的獎章!作品中精心安排這樣一位被剝削製度壓榨幹的農婦,作為獲獎者的代表,不正是對省府參事所唱的高調,對這次所謂評比會的抗議嗎?會議結束後,頭麵人物全都留下來大吃大喝,而群眾散去,“人人回到原來的地位,主子繼續虐待雇工,雇工繼續用鞭子抽打牲口”。這是多麼尖刻的諷刺,多麼有力的批判。而這種諷刺和批判所針對的,從作品中不難看出,是政府,是最高當局,甚至國君。
《包法利夫人》故事發生的背景是七月王朝,但它所揭露和批判的,主要是第二帝國的社會現實。難怪作品一問世,就立刻掀起軒然大波,“遭到政府攻擊,報紙謾罵,教士仇視”,帝國政府迫不及待地要拿作者問罪。這正是這部作品的巨大成功,正是這部作品繼《紅與黑》和《人間喜劇》之後,成為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又一部傑作的根本原因。
作為繼《紅與黑》和《人間喜劇》之後,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又一部傑作,《包法利夫人》不僅思想內涵上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和批判效果,而且藝術風格上在繼承現實主義傳統的同時,取得了革新性的突破,在法國甚至世界文壇,獲得了普遍讚譽和高度評價。拉馬丁說這部作品是他“二十年來讀到的最優秀的作品”[4]。波德萊爾讚揚福樓拜“肩負了開辟一條新路的使命”[5]。聖勃夫評論說:“在許多地方,我覺得從不同形式下看到了新文學的標誌。”[6]左拉宣稱“新的藝術法典寫出來了”[7]。馬克思的女兒愛琳娜則認為:“完美無缺的《包法利夫人》問世後,在文壇產生了類似革命的效果。”[8]這些評價不約而同地高度肯定了《包法利夫人》的藝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