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多少真正偉大的文學藝術作品,一經問世,即遭到無情的非難、攻擊、批判,甚至查禁、焚毀,後來僅僅憑仗曆史的公正,才最終獲得其應有的地位,成為人類共享的文化藝術寶庫中的瑰寶,彪炳千古。居斯塔夫·福樓拜的傳世之作《包法利夫人》的遭遇,就是典型的一例。

福樓拜動手寫《包法利夫人》,是1851年9月19日在盧昂近郊的克羅瓦塞別墅。經過將近五年嘔心瀝血的創作,直到1856年5月才完稿。但謄寫人謄得一塌糊塗,他又不得不仔細校正,至5月31日,才寄給《巴黎雜誌》他的朋友杜康。《巴黎雜誌》是一家半月刊,將手稿擱置了三個月,才決定從10月1日至12月15日,分六期連載《包法利夫人》。但該刊審讀委員會致函福樓拜,認為他的小說需要刪節,請他把刪節的全權交給編輯部。福樓拜未予理睬,僅在來函背麵寫了“荒謬透頂”四個字。從10月1日至11月15日發表的幾部分,倒是未作刪節。及至12月1日那一期準備付印之時,編輯部一位負責人對出租馬車裏發生的場麵(即萊昂與愛瑪從盧昂大教堂裏出來後,乘出租馬車瘋跑全城那一段),忽然感到擔心,說:“這一段不合適,我們還是把它去掉吧。”福樓拜對此十分氣憤,但為了不使編輯部為難,便說:“你們要刪節,悉聽尊便,但你們必須說明你們作了刪節。”於是,編輯部加了一條腳注:“審讀委員會認為有必要刪去此處的一段,因為它不符合本刊的編輯方針。特此說明。”事情並未到此止步,接著12月15日那一期,編輯部又決定刪去幾處。福樓拜確實惱怒了,經交涉,在小說正文底下刊出他的抗議:“《巴黎雜誌》出於我不讚同的某些考慮,在12月1日那一期裏已刪去了一段。在編輯這一期時,他們又顧慮重重,認為必須刪去好幾處。因此,我聲明對後麵發表的部分不負責任,讀者看到的僅是片斷,不是整體。”

《包法利夫人》一發表,立刻在文學界和讀者中引起了轟動。當時負責嚴密檢查所有出版物的帝國檢察署,看到這部轟動性小說,《巴黎雜誌》在發表時竟“顧慮重重”,多次刪節,該刊審讀委員會還特地聲明,所刪去的部分“不符合本刊的編輯方針”。這還了得!檢察署高度警覺起來,對陸續發表的每一部分仔細研究,很快決定對這本書的作者福樓拜以及《巴黎雜誌》發行經理洛朗比沙和印刷商比耶提出公訴。福樓拜等很快收到傳票,審判於1857年1月31日開始。負責宣讀公訴狀的是代理檢察長埃內斯特·皮納爾。此人是帝國政府豢養的一條鷹犬,後來出任內政大臣。他在公訴狀裏,指控《包法利夫人》“敗壞公眾道德,誹謗宗教”。其重點打擊對象是作者福樓拜。公訴狀最後要求法庭從輕處理雜誌發行經理和印刷商,“至於主犯福樓拜,你們必須嚴懲”。

出庭為福樓拜辯護的是儒勒·塞納爾律師。他在辯護詞中肯定《包法利夫人》是“一本好書”“一本誠實的書”“這本書的思想,從頭至尾是一種非常合乎道德、合乎宗教的思想”“它是通過揭露令人發指的道德敗壞來弘揚道德”。塞納爾是巴黎律師公會成員,曾任國民議會議長,可謂聲譽卓著,而又雄辯機警。他的辯護詞很有特色。當時,他如果不從肯定《包法利夫人》非常合乎道德和宗教這個前提入手,而從維護言論自由和維護藝術之於道德的獨立性入手來進行辯護,那將是非常笨拙的。他不僅論證了《包法利夫人》是一本好書,而且肯定了它的藝術成就,強調它是作者長期深入、細致觀察生活的結晶,讚揚了作者獨特的藝術風格,甚至大膽肯定現實主義的描寫方法。作為一個律師,在當時做到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就在開庭前夕,當時影響很大的詩人拉馬丁,約見年輕的作者(福樓拜那時年僅三十五歲),對他表示支持。福樓拜問他:“先生,我因為寫了這部作品,正受到輕罪法庭追究,指控我違背了道德和宗教,這一點你想得通嗎?”拉馬丁斬釘截鐵地回答:“親愛的孩子,在法國沒有一個法庭能給你定罪。有人如此誤解你的作品,並下令對它提出起訴,這非常令人遺憾。不過,為了我們國家和我們時代的榮譽,任何法庭都不能給你定罪。”事實證明,拉馬丁的斷言是真知灼見。麵對《包法利夫人》這部傑作,麵對德高望重的塞納爾律師邏輯嚴密、雄辯有力的辯護,麵對許多著名作家的聲援和抗爭,巴黎第六輕罪法庭在“判決書”裏雖然指出,“在本庭受到起訴的這部作品應該受到譴責”,但不得不承認,公訴狀所指控的段落,“無論從它們所闡述的思想還是它們所描寫的情景,仍屬於作者試圖塑造的人物性格的範疇”,因而宣告作者福樓拜以及《巴黎雜誌》發行經理和印刷商“無罪”,“不予追究”。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它不僅是福樓拜的勝利,也是整個文學界的勝利。福樓拜本人充分意識到這個勝利的重大意義,他說:“我這場官司是整個當代文學的官司。人們攻擊的不是我的小說,而是所有小說連同創作小說的權利。”[1]統治者的倒行逆施往往產生與其願望相反的結果。這場官司不僅為《包法利夫人》做了廣告,使它在兩個月內銷售量達一萬五千冊,此後又一版再版,而且進一步確立了這部作品的曆史地位。

《包法利夫人》描寫的是一位小資產階級女性因不滿夫妻生活的平淡無奇而通奸,最後身敗名裂,服毒自殺的故事。這樣一個桃色事件,無論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向來的愛情小說裏,都是司空見慣的。何以經福樓拜寫出來,便驚動了帝國政府檢察署,立即對作者提出公訴,給他加上“敗壞道德,誹謗宗教”的罪名,要求法庭“必須嚴懲”呢?這個問題的答案,隻要分析一下這部作品的思想內涵便明了。

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著眼點不在寫她的愛情故事,而在寫她從純真到墮落,從墮落到毀滅的前因後果及當時的社會狀況。

愛瑪出生於外省一個殷實農家。和許多鄉下女孩子一樣,她聰明伶俐,天真純樸。可是,在19世紀上半葉的法國,無論巴黎還是外省的中上層資產階級,都把女孩子送進修道院接受一段教育,培養貴族式的思想感情和言行舉止,為日後進入上流社會打下基礎。愛瑪的父親魯俄老爹愛女心切,也趕時髦,把她送進盧昂的修道院。愛瑪生性敏感,感情熱烈,想象力豐富,在修道院裏,“修女們在訓誡時,反複拿未婚夫、丈夫、天國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這些概念進行比較,在她的靈魂深處,喚起意想不到的柔情”,而宗教音樂課上所唱的抒情歌曲,全都“格調低下,音調輕浮,使愛瑪窺見了誘人而又變化莫測的感情世界”。在這種情況下,修道院禁欲主義的說教,隻能起反作用,越發刺激她受壓抑的情感和對愛情的遐想。不僅如此,1830年前後風靡人心的消極浪漫主義,配合天主教卷土重來的活動,也滲透進了修道院。正是在修道院裏,愛瑪接受了浪漫主義傳奇小說的熏陶,成天滿腦子情男、情女、眼淚與吻、月下小舟、林中夜鶯、憑窗盼望白翎騎士前來幽會的女城堡主。這些東西與她出生的環境和她日後的家庭生活格格不入。正是社會提倡的修道院教育,腐蝕了愛瑪稚弱的心靈,在她靈魂深處播下了淫靡的種子,做成了墮落的溫床。試想一想,如果沒有這種教育,日後的愛瑪及其生活道路,必然會是另外一種樣子。由修道院陶鑄出來的愛瑪·魯俄小姐,懷著對愛情的憧憬結了婚,成了包法利夫人。包法利是鄉鎮醫生,按理說在鄉間算得上一個體麵人物,可是他平庸無能,感情遲鈍,與愛瑪幻想中的騎士相差十萬八千裏。愛瑪所期待的愛情沒有到來。而沃比薩爾的舞會卻向她展示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生活。在這裏,她體驗到了奢侈豪華的生活的滋味,看到了養尊處優、浪蕩調情的貴夫人,看到了曾經在王宮裏很吃香、在王後娘娘床上睡過覺的老公爵,還同那位風度翩翩、頗有騎士派頭的子爵跳過舞。這次舞會,是涉足社交生活的愛瑪所上的第一課,使她在修道院時期所產生的天花亂墜的幻想,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心靈深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後來她的一切渴求和夢想的背後,都浮現出這次舞會的難忘情景。包法利夫人本來並不是個壞女人,盡管受了這些教育和影響,在遷居永維鎮之後,她還是一度發狠躲避萊昂的追求,力圖當一個賢妻良母,甚至試圖幫助丈夫在事業上創造驚人的成就,名揚天下。但是丈夫太無能,太不爭氣,險些斷送一條人命,這使她受到不堪承受的打擊,覺得包法利這個姓氏給她帶來的隻有屈辱,因此本已岌岌可危的貞操才徹底崩潰了。她也曾一度試圖到宗教中去尋求抵禦情欲誘惑的力量,可是自稱“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的本堂神甫,對她心靈苦悶的傾吐卻無動於衷,根本不理解,使她的希望歸於徹底幻滅。社會給她造成了墮落的溫床,而在她本能地一再反抗、掙紮時,在社會上卻找不到任何救助。而羅多爾夫、萊昂這類道德敗壞、專門玩弄女性的男人,卻一再勾引她。這樣,她便不可避免地成了他們的虜獲物,最終墮落為不可救藥的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