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之味
味道,對人而言是有記憶的,就像年輪對於樹,一輩子揮之不去。大多數這樣的味道,應該始自童年或青春時節,過了這兩季,人的味覺、嗅覺,變得遲鈍;忘性,也就變得比記性大了。
對於我,茄子有種特殊的味道。這種特殊的味道,始自北大荒。說來有些奇怪,去北大荒前,在北京我吃過無數次用茄子做的菜,從來沒有覺得茄子有什麼特殊的味道。茄子做菜,費油,不過油的茄子,有股子土腥味兒,水氣巴拉的,不大好吃。北大荒的茄子,卻很好吃,和北京的茄子完全不一樣的味道。即使五十多年過去了,還是覺得北大荒的茄子好吃,一想起來,那股子特殊的味道,立刻就飄在麵前,仿佛想念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突然出現在眼前。
仔細想想,那時候用茄子做的菜,真的是太稀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就是用一口大柴鍋燉的一鍋茄子。沒有什麼油,把茄子帶皮一起切成棋子大小的塊兒,那些塊兒大小不一,爺爺孫子都有,倒上一點兒豆油,用蔥花熗熗鍋(記憶中並不放蒜,連醬油也不放,隻加鹽),就把這些茄子塊兒一股腦兒都倒下鍋,再加上水,沒過茄子,蓋上鍋蓋,烀爛而已。這樣的茄子菜,根本不用學,誰都會。北大荒罵人笨,就是罵:你是個茄子怎麼著?
但是,就是這樣的簡單,為什麼就那麼好吃,就那麼讓我難忘,讓我一想起來就會覺得那股特殊的味兒撲鼻而來?
是在夏天,大多時候,我們在地頭幹活兒,或收麥子,或鋤豆子地,中午時分,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著送飯的人,從天邊雲彩一樣遠遠地飄過來,一點點走近,挑著兩隻桶,顫悠悠地走到大家的麵前。當然,最好送飯來的是食堂裏長得漂亮的女知青,無形中讓菜的味道好吃,所謂秀色可餐。
如果幹活兒的人多,集中在一起,送飯的人會趕著牛車來,但是,從車上搬下來的,還是兩個桶,隻不過,桶要大得多。兩個桶,一個裝饅頭,一個裝菜,很多的時候,菜就是熬茄子。那茄子連湯帶水,一點兒油星兒都見不著,大小不一的茄子塊兒,在桶裏麵晃悠,顯得那麼漫不經心,優哉遊哉,很瀟灑的樣子。
但是,就是那麼好吃!沒有土腥味,隻有一股子的清香,是茄子自身的清香,是從茄子裏麵的肉到外麵的皮一起帶著的清香。有時候,切菜的人連茄蒂都帶進鍋裏,茄蒂嚼不動,但嚼在嘴裏的味道一樣清新。湯是清的,一點兒不渾濁,不像北京燒的茄子一下子連茄子帶湯一起變黑。湯裏的味道,全是茄子清爽的味道。這麼說也不準確,因為不完全是清爽,也有濃鬱的味道。那種濃鬱,是茄子本身的味道;那種清爽,隻是我自己的感覺。而且,還帶有點兒青澀的感覺,非常奇怪。這種青澀的感覺,常讓我想起初春時節麥苗返青後的田野,氤氳彌散,朦朦朧朧。
現在,有時候我會想,是由於那時的茄子真的是純天然的,施的不是化學肥料,而是純粹的有機肥。北大荒的土地沒有一點兒汙染,真的是肥得能流油,插根筷子能開花,茄子從開花到結果,吸收的全是泥土裏不摻假的營養。燉茄子的時候,用的是井水,不是過濾的自來水,更不是汙染過的河水。也由於那時油少,更沒有那麼多的佐料可以添加,能真正發揮出茄子本身的自然味道。茄子方才天然去雕飾,顯示出自己的本色。不像現在我們在家中或在飯店裏吃的茄子,已經是經過了各種加工之後粉墨登場,像是被各種化妝品精心打扮過後的精致的女人,掩蓋了本身自有的天生麗質。
春末夏初,茄子開花的時候,我到菜地看過,非常漂亮。在北大荒,茄子和扁豆、黃瓜一樣上架。扁豆和茄子都開紫花,扁豆花小,一簇簇的,密密的,擠在一起,抱團取暖似的,風一吹,滿架亂晃,顯得有些小家子氣;茄子花大,六大瓣,張開的時候,像吹起的小喇叭,像小號的扶桑花,昂揚得很。當時,沒有覺得什麼,現在想,花是蔬菜的青春期,能夠泄露蔬菜後來長大的性情,便也是茄子味道不同尋常的一種原因吧。
北大荒的油豆角也很好吃,但一般要加上肉才好吃,沒有肉可加,也得加上土豆和大料瓣,才能把油豆角的味道提出來。很少見油豆角像茄子這樣清燉的。有時也會在燉茄子的時候,加上西紅柿,但這樣複合的味道並不比清燉茄子好吃,西紅柿酸甜的味道遮了茄子的清香。
在北大荒,茄子做菜,也有做蒜茄子、大醬燜茄子、茄子餡的餃子,或將茄子晾成幹,到冬天和開春青黃不接時做菜吃。但是,說實在的,都沒有清燉茄子好吃。得是在地頭,茄子得是裝在桶裏挑著,得是有從田野裏吹過來的清風,挑桶送飯來的,得是漂亮的女知青。
水芹菜
在北大荒我所在的生產隊的菜地裏,種的菜品種不少,但沒有芹菜。為什麼不種芹菜?我不知道其中原委。芹菜並不比別的蔬菜難種的呀。當時,根本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正忙著戰天鬥地,一夏天收麥子,一秋天收豆子,蔬菜成熟的兩季,也是大田裏緊張忙碌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