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天官》,辰為馬星;《蠶書》曰:“月當大火,則浴其種;是蠶與馬同氣也。”《周禮》教人職掌禁原蠶者,注雲,物莫能兩大,禁原蠶者為其傷馬也。漢禮,皇後親采桑祀蠶神曰:菀窳婦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稱也;菀窳婦人,先蠶者也。故今世或謂蠶為女兒者,是古之遺言也。
(幹寶《搜神記》十四)
《搜神記》裏這一篇,或說乃根據張儼(三國時吳人),儼亦據舊聞,想來這一段故事由來已久。這一篇故事上半節言蠶之由來,像是一個神話;下半節疑是最初著錄此故事者的案語,以解釋古籍中之蠶馬同舉,並引以證此故事之確為有理者。但是我們正亦可說偽造此說者乃見《周禮》有蠶馬同氣之說,所以造了這一個故事,以為解釋。我覺得此篇中所言,最滋人疑竇的,便是那父親所說“勿言,恐辱家門”一語,與原始人民思想相差太遠:原始人是想不到辱不辱家門的。其次是原始人民常把特惠物解釋作出於神賜,而此篇中並無這個意思。所以我很疑此篇乃後人看了舊傳盤瓠的故事而仿造的。盤瓠的故事如下:
高辛時,犬戎為亂。帝曰:有討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戶。帝之狗曰槃瓠,去三月而殺犬戎,以其首來。帝以女妻之,不可教訓,浮之會稽東海中,得地三百裏,封之。生男為狗,女為美人,是為尤封氏。
(郭璞《玄中記》)
《搜神記》也載這一件事,卻加了盤瓠為頂蟲所化,及“群臣皆曰:盤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雖有功,無施也。少女聞之,啟王曰:‘大王既以我許天下矣,盤瓠銜首而來,為國除害,此天命使然,豈狗之智力哉。王者重言,伯者重信,不可以女子微軀而負明約於天下,國之禍也。’王懼而從之。”一大段。這一段話裏講信不信的觀念乃屬於後起的,可知《搜神記》所載盤瓠的事,也經過後人極多的潤色。但是從全體上看來,盤瓠的故事在解釋某部落的起源,各民族的神話和傳說內與此相似之例極多,故可說不是全然假造。至於蠶的故事卻不同了。這篇故事,前半述女及女父負約,馬皮尚能報仇,原還沒有毛病,但是馬皮為什麼不化為別的東西,而獨化為蠶,故事裏卻沒有說明;造這節故事的人大概也覺到這一點,所以說完了故事,又引證經籍,以證馬皮與女屍之必變為蠶之理。可是我們要曉得,原始人民創造一段神話來解釋一件事情,一定把“何以如此”解釋得十分清楚。即使這解釋是十分怪誕的,然而總是解釋,總是根據原始信仰與生活而創作的。原始民族留下的神話何止千萬,可是沒有一條是自身說得不明不白,卻煩後人引經書以為證的。所以蠶雖然是中國的特惠物,我們極希望有一則關於蠶的來源的神話,但是對於舊傳的“蠶馬記”卻總不能不懷疑。
我們上麵講過,姮娥奔月以及仙人吳剛伐桂等故事未必是真神話,而疑是後代方士附會造作的;我以為所謂“道教”,雖然可算是中國民族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是絕不能算是中華民族的原始信仰。原始人民是“精靈崇拜”的,是確信一切物與人一樣有生、有死、有思想、有情感的;但是原始人民隻相信萬物本來如此,絕不靠修煉之功。他們相信野獸可變為人,並不說野獸須經幾千年的修煉,而後可變為人。說野獸如何修煉而成人形,已是混合了燒汞煉丹道士派的邪說後的變形記了。我們的古書裏講變形的極多,這裏不勝枚舉,但就其大體而言,有一條原則是普遍的,就是:時代愈古的書,講變形記時隻說變形,並不說那野獸經過如何修煉而得人形,也不說那野獸有如何的妖法,非平常人所能抵敵;但是時代愈後的書便常常說修煉,說能變為人形的野獸一定能妖法,會騰空了。從這些地方,可以證明煉丹燒鉛之說愈盛後,中國神話中關於變形的一部分便愈加修改失真;我們現在要探討中華民族對於精靈崇拜的概況,須先不被遮滿了道士們邪說的各種變形記所誤。
幽冥世界的神話,也是受後代的宗教信仰——道教和佛教全有份——修改得最厲害的。我們現在所有的關於幽冥世界的神話(為說時便利起見,姑亦稱之為神話),要算是最多最有係統的。可是我要趕快聲明一句:這最多而最有係統的幽冥世界的“神話”,亦最為龐雜,佛道二教之說都有,至於中國民族本有的觀念反倒沒有了。我們現在所有較古的書籍裏,幾乎沒有什麼關於幽冥世界的材料,除了《楚辭》裏的幾句: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注:幽都,地下,後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曰幽都);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注:土伯,後土之侯伯也。約,屈也。觺觺,角利貌。言地有土伯執衛門戶,其身九屈,有角觺觺,觸害人也);敦脄血拇(注:敦,厚也。脄,背也。拇,手拇指也),逐人些(注:,走貌也。言土伯之狀,廣肩厚背,逐人,其走捷疾,以手中血澷[19]汙人);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注:言土伯之頭,其貌如虎,而有三目,身又肥大,狀如牛矣)。
(宋玉《招魂》)
我以為看了這一段話裏把幽都守門的人就描寫得那麼可怕,可知中華民族原來的對於陰間的說法,大概是陰慘可畏的。或者有人要說宋玉要招屈原之魂返故裏,特把東南西北四方,及上界下界,都說成不好,以映出故鄉之好,所以幽都的可怖情形也許是宋玉行文時的想象,並非是古代的神話真如是雲雲。這一段話,頗能動人;但是我們的說法卻不是這樣。我們以為應該先考察宋玉所描寫的幽都是否合於原始人民的思想,如果合的,我們應當老實不客氣承認宋玉所述的是中國神話關於幽冥世界的一部分。對於死的畏懼,是人類都有的;對於死後如何這個疑問的猜度,也是人類自古至今用心考量的。原始人民一時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他們就作一段神話來解釋,以自滿足好奇心的逼迫。這便是幽冥世界神話發生的理由。又因為人類都曾看見別人死時的狀況非常痛苦,不禁懍栗,遂設想幽冥的世界一定是淒慘可怖,毫無歡樂的;這便是各民族的幽冥神話大半是慘怖的原因。據此,我們可說宋玉描寫的幽都十分可怖,也是根據中國本有的神話的,並非因為《招魂》一文意在指陳故鄉之可愛,故遂說幽冥世界是那樣的可怖了。我們猜想中國的幽冥神話大概也是豐富美麗的,但不知為什麼緣故,散逸獨多,隻剩下這一些,令人隻見其門,別的都沒有了。
此外如風神之名飛廉(《離騷》:“後飛廉使奔屬。”注:飛廉,風伯也),雲師之為豐隆(《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注:豐隆,雲師),洛水之女神宓妃是炎帝之少女,南海有鮫人,其淚為珠,河有河伯,有河伯使者,海神為海若,乃至疫鬼(《搜神記》:“昔顓頊氏有三子,死而為疫鬼:一居江水,為瘧鬼,一居若水,為魍魎,一居人宮室,善驚人小兒,為小鬼”),龍,木石之精,都有神話以為解釋,但可惜都存斷片,弄得無頭無腦。我們現在據所有片斷看來,中國神話之豐富美麗,不下於希臘,或且過之,可惜喪失過半,這真是一件極可惜的事。
為什麼緣故中國喪失了她的神話呢?這也是一個耐人討論的問題。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裏推究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的理由道:
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謂有二故。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後不特無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然詳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別。天神地祇人鬼,古者雖若有辨,而人鬼亦得為神祇。人神淆雜,則原始信仰無由蛻盡;原始信仰存則類於傳說之言日出而不已,而舊有者於是僵死,新出者亦更無光焰也。
關於上引第三條的理由,原書還有釋例,我想我們都可查原書來看,不用我在這裏轉錄。並且魯迅先生的論斷,詳盡確當,更毋庸我贅言,遺蛇足之誚。我要在這裏多說幾句的,是如何用這些零星的材料來再造中國神話?
我想如果有什麼人喜歡研究——或搜輯中國的神話,那麼他動手之後,將見最大的困難倒不是材料的零星和匱乏,而是材料的龐雜。第一:搜輯中國神話自然應以曾見中國古書者為標準,換句話說,我們應從古書中搜采;可是難題就在這裏:我們搜羅的範圍是限於周、秦的古書呢?還是竟擴充到漢、魏、晉以至六朝?照理講,材料當然愈古愈可靠,故搜羅中國神話不特要以周、秦之書為準,並且要排斥後人偽造的周、秦或三代的書。但是神話原不過是流行於古代民間的故事,當原始信仰尚未墜失的地方,這種古老的故事照舊是人民口頭的活文學,所以同在一民族內,有些地方文化進步得快,原始信仰早已衰歇,口頭的神話亦漸就澌滅,而有些地方文化進步較遲,原始信仰未全絕跡,則神話依然是人民口中最流行的故事。這些直至晚近尚流傳於人民口頭的神話,被同時代的文人采了去著錄於書,在年代上看,固然是晚出,但其為真正的神話,卻是不可誣的。我們安知漢、魏、晉時文人書中所記的神話不是這樣得來的?如果我們嚴格的把年代分界,豈非把晚出的——就是最後從口頭的變為書本的神話,都不承認了麼?所以我們搜羅的範圍不能不擴大:漢、魏、晉的材料固然要用,即如唐代的材料也未嚐不可以采取;隻要我們能從性質上確定這些材料是原始信仰與生活的混合的表現就好了。安德烈·蘭辯論Rig-Veda(《梨俱吠陀》)的年代,也說無論它是不是較近代的作品,但看其中的故事既合於原始信仰和原始生活,就有神話的價值。我以為這正是我們的一個好榜樣,正是我們搜求材料時的一個好方針。
搜羅中國神話時第二感到的困難,便是現今所有的材料幾乎全是夾雜著原始信仰與佛老思想,混淆至莫名其妙。譬如上麵我講過的關於月的神話有羿妻奔月一事,見於《淮南子》,是漢代的材料,不為不古,但是我們很可以大膽說這一段神話很靠不住。又如昆侖,據《淮南子》等書說的是:
縣圃在昆侖閶闔之中,乃維上天。
泉出昆侖之源,飲之不死。
(《淮南子》)
昆侖號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裏,又有弱水周回繞匝。山東南接積石圃,西北接北戶之室,東北臨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淵之穀;此四角大山,實昆侖之支輔也。
積石圃南頭是王母居。天人濟濟,不可具記。此乃天地之根紐,萬度之綱柄矣。
(《十洲記》)
照上引而觀,昆侖是眾神所居之地,獨立海中,有弱水周回繞匝,故無飛升術的凡人,休想到那邊去。我們覺得這一派話,明明是方士造作以欺哄好神仙的皇帝的。方士們既要哄騙人君相信世有神仙,又須預防他們的“西洋鏡”被戳穿。他們若說凡人亦可以到昆侖,難保專製的皇帝不像秦始皇一般,派人去尋。這豈不是他們的謊話有戳破的危險麼?所以他們索性說有弱水圍繞昆侖,不能航渡,叫皇帝們斷絕了派人去尋的念頭,便省了許多麻煩。但是我們也不便說昆侖之說,純出方士們的偽造。我們看《楚辭》裏說到“縣圃”,說到“閶闔”,謂乃天帝之所居,料想中國神話裏本來也說到神們的居處。原始人民對於最高的山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迷信,以為頂上必是神們所居的。希臘神話說神們聚族而居於奧林匹斯,北歐神話說神們聚居於阿斯加德,都和中國說昆侖乃天帝所居,“天人濟濟,不可具記”,是同一思想。故據此而觀,昆侖之說,或者竟是中國神話裏的真貨,未必全屬後人偽造。不過我們也要曉得後來方士們附會古說,增飾必多,須得把附會的偽說掃淨,然後可見真相。我以為這一件工作是整理中國神話時最麻煩的,然而亦是最重要的。
以上都是我對於中國神話的一點零碎的意見。我也想根據了我自己這一點意見,動手搜羅些材料,試編一卷中國神話,借此可以考驗考驗我的理論是否站得住;不過現在沒有時間,談不到“編”——實施我的理論,卻隻能先將我的意見發表,以俟對於中國神話特有興味的朋友們來批評。最後,我要附帶的說明,我對於這件事的興味是被幾本英文的講中國神話的書引起來的。所以我在結束本文之前,想把英文的中國神話書,批評一下。
英文的講中國民間傳說的書有好幾種,可是經得起批評的,隻有兩種:一是騰尼斯(N. B. Dennys)所著的《中國民俗學》(The Folklore of China),一是威納(E. T. Chalmers Werner)所著的《中國神話與傳說》(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
《中國民俗學》出版於一八七六年,內有一部分是論中國神話與傳說的。材料倒很豐富,然可惜太雜,有些地方又太簡。我不能恭維這部書。《中國神話與傳說》出版於一九二二年,是四百多麵的一厚冊,體例仿哈拉普公司(Harrap)出版的“神話叢書”——《中國神話與傳說》也就是這個公司出版,唯裝訂式與神話叢書內其餘的十餘種不一樣。這一部書出版時日既極近,而目錄又很動人(目錄是:一、中國社會情狀,二、論中國神話,三、中國的創造宇宙神話,四、中國的神,五、星的神話,六、雷電風雨的神話,七、水的神話,八、火的神話,九、疫神藥神等,十、慈惠女神,十一、八仙,十二、天門的守衛者,十三、神之戰,十四、石猴如何成神,十五、狐的傳說,十六、雜傳說),所以我初得這本書時很有奢望。但是看了一遍以後,仍不免失望。因為這麼一本四百多頁的巨書,最大的毛病就是材料龐雜得很。作者自序上說他這書大半取材於中國的Litai Shén Hsien Tung Chien(《曆代神仙通鑒》)、Shên Hsien Lieh Chuan(《神仙列傳》)、Fèng Shên Ymei(《封神演義》)和Sou Shên Chi(《搜神記》)四書。這四本書是什麼性質呢?我們承認這四本書裏所講的神仙的話,就是中國的“神話”麼?因為作者把《封神演義》作為重要原料,所以他書中就把通天數主擺萬仙陣一節改為了“神之戰”,把“楊任大破瘟癀陣”改為中國的瘟疫神話了。他所謂慈惠女神就指“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卻把妙香女的俗說也敘進去;觀世音是中國神話的慈惠女神麼?最奇怪的,是作者述“中國的神”時,把“關帝”算作戰神。
我們且不論《中國神話與傳說》的材料,且看他的理論。作者於第二章“論中國神話”內解釋中國神話不及希臘與北歐那樣豐富的原因,謂:(一)因中國人民的知識進步在較早的時代即呈停滯狀態(這停滯狀態究在何時,作者未曾說明,然玩其前後議論,作者之意指堯舜及夏朝;作者又謂所以停滯之故,則在太平統一,學術無競爭);(二)由於中國史家取材極嚴,守正不阿。作者謂此乃中國民族沒有偉大豐富的神話的心的原因。但作者又以為“外界的助力”,到底使中國產生了些神話。這“外界的助力”是什麼呢?據作者的說法,一是殷朝亡,周朝代興時的戰亂;二是三國時的戰爭;三是佛教傳入中國後。又說:原始的神話或創作或從西方傳來,約在公元前820年左右;公元前8世紀,天文學性質的神話始惹人注意;老子時代又新生了許多神話,孔子、孟子對於神話沒有貢獻,直到戰國又創造了大批的神話。
我們看了上麵所引的話,總覺得《中國神話與傳說》作者的議論很特別;最奇怪的,是作者言中國神話多產的時期凡三:一為殷周之交,一為三國時代,一為佛教傳入中國後。但是我們如果把這四百多頁厚的《中國神話與傳說》的原料一看,便恍然於作者所分的“中國神話的多產時期”原來自有他的理由的。因為作者把全部《封神演義》稱作神話,而《封神演義》講的卻是武王伐紂的事情,那自然要算殷周之交是神話產生最多的時期了。複因同樣的理由,作者說三國時代和佛教流入中國後也是神話產生最多的時期。大約作者還沒有看見《說唐》,薛仁貴《征東》《征西》《楊家將》等小說,不然,他恐怕又要將唐代亦算是中國神話產生極多的時期了。
作者又論中國神話至宋代而受致命的打擊。他說,唐代撥混亂而臻治平,孔子之道又漸興盛,唯其力極微,尚不足戰勝神話;這件工作,是留待宋代諸儒來做成功的。宋儒給中國神話以致命的打擊。在宋以後,我們就再看不見新的創造神話的時期了。
從這些話裏,我們就看出威納先生的確是把中國凡言神怪的書都算作神話,並且依照那些書裏說的是哪一時代的事情就斷定這些“神話”是哪一時代發生的;並且因此,他說中國神話的創造直到公元900年方才止歇。我想威納先生大概不知道他所視為中國神話重要典籍的《封神演義》等書竟是元、明人作的;否則,他將說中國大部——或竟全部的神話,是在公元600年頃始由文學家從口頭的采輯為書本的了。
所以我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四百多頁厚冊的《中國神話與傳說》實在不能叫我們滿意;因為它的材料太蕪雜,議論太隔膜。
1924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