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則無咎:朝花夕拾
天聖五年,秦無咎十七歲,隨大哥秦去疾到南海采風。其實為皇上收集奇珍是假,遊曆才是真。秦去疾常說:“大丈夫在世,豈能安於一隅。必要踏遍天下,經曆所有,才算快意。”
他們從大陸乘舟,越過茫茫大海,到達了海南之島。起初秦無咎對大哥執意要來這流放罪臣的蠻荒瘴癘之地,非常不解。彼時才知道,此間風光瑰麗奇絕,實在是生平僅見。碧浪連天,白沙盈地,他竟不知是天上人間。
秦無咎記得遇到她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陽光明豔,照得萬物都生出光輝。他單衣薄袖,淡淡喜悅。如果是在汴京,哪裏會有這樣溫暖的上元節呢?
秦無咎與大哥去了中和,儋州的州治所在。這裏黎漢雜居,很是熱鬧。穿過集市時,他在喧囂中聽到了一個少女的聲音,講的是黎族話,他完全聽不懂,但琅琅如珠,悅人耳朵。
隨行的刺史轉頭瞧了一眼,用煩惱的口氣說:“是黎母山中的生黎,向來不服朝廷的教化,怎麼今天會來儋州呢?”自刺史知道秦去疾是皇上的外孫,就極其惶恐,對兩人采取了貼身保護。
秦去疾漫不經心地說:“這種地方,垂拱而治就可以,談什麼教化。”他忽然怔住,秦無咎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隻覺一枚楔子,狠狠地釘進了心裏。
海南天氣酷熱,女子穿衣極少,但美得這樣耀眼的,卻是第一次見到。她的頭巾、無袖上衣和筒裙,都是柔軟的白色棉布,織滿了火紅燦爛的鳳凰花。裸露在陽光下的兩彎臂膀,冰膚熠耀,令人窒息。這種黎族細布,秦無咎隻在貢品中見過,叫住“吉貝”。
少女烏木般的黑發上插著細白茉莉,臉部的線條秀美如滿月,而眼波流眄如陽光。她的腰帶上懸著一柄長刀,鏤空的刀鞘中放出淺碧光華,與她的氣質非常相稱。
一群黎人簇擁著她,與他們擦肩而過。經過秦無咎身側時,她的麵頰忽然發紅,笑意漾開,用漢話說:“哼,傻小子,呆頭呆腦的。”
這就是秦無咎剛才聽到的聲音。而且他敢發誓,隻有一個生在汴京的姑娘,才會這樣咬字吐音。
秦去疾深深歎了口氣,“原來不需踏破鐵鞋。”示意一個隨從躡上那姑娘。
清輝如水的上元夜,空氣裏充滿南海花卉的異香,滿街的人都掌著一盞盞花燈,笑語喧嘩。雖然沒有汴京的繁華,卻也別有風味。
秦去疾帶著弟弟去了一家酒館,他說:“無咎,我想再見到那姑娘。”
看到她的那一刹,秦無咎突然覺得心髒就要在胸腔裏爆裂。他大口大口地吞下微帶酸味的椰子酒,仍然掩飾不住慌亂。
她跟幾個漢人在談事情,麵前的匣子敞著,散發出馥鬱的香味。秦無咎見她取了一塊出來,金堅玉潤,是最上等的沉香。用火石點著後,芳香酷烈,令一店之人都醺然沉醉。
為首的是個瘦子,慌忙滅掉點燃的沉香,賠笑道:“茉莉姬的話,我們豈有不信的。”
她懶洋洋地道:“這明明是最上等的‘鶴骨’‘龍筋’,你非說是第三流的‘雞骨’‘馬蹄’,我看你是糊塗油蒙了心,打量著我哥哥不在島上,就想往下壓價。你不愛做這生意就算了,天下賣米的多了去了,我定要買你的?”
“那茉莉姬的意思是要多少船呢?”
“十船。”
瘦子悻悻道:“就是大頭人來,最多也隻能換到八船。”
“那是我哥哥不會算帳,今天既然是我來,就得依我的價。”她從新米初糴算起,運價若幹,中途折耗若幹,一直說到各地香料的行情,說得一店之人暈頭漲腦,說得瘦子滿臉欽服。“這樣算下來,我半點沒有虧你。”
瘦子拱手道:“好厲害的茉莉姬,成,就依你的。”
她笑盈盈地站起來,滿堂忽然一亮。“那好極了。交割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你正好是個見證。”轉頭用黎語說了兩句,與她一道的黎人便拎出個蠕蠕而動的大麻袋來,解開後,赫然是個方麵大耳的胖子。
瘦子吃了一驚,說:“老劉,怎麼是你?”
她咬著牙,冷冷道:“劉世美,你上次賣給我們的米,是從哪裏販來的?”
劉世美雙股戰戰,顫聲道:“茉……茉莉姬,我也是從別……別人手裏買來,我……我也不曉得會,會……”終於立不住腳,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