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些過去的日子!枕上的夢痕,秋霧裏的遠山。我此時又想起初渡太平洋與大西洋時的情景了。我與叔和同船到美國,那時還不熟;後來同在紐約一年差不多每天會麵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與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時我正迷上尼采,開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著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的清氣在我的肺裏,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眼下。船過必司該海灣的那天,天時驟然起了變化:岩片似的黑雲一層層累疊在船的頭頂,不漏一絲天光,海也整個翻了,這裏一座高山,那邊一個深穀,上騰的浪尖與下垂的雲爪相互的糾拿著;風是從船的側麵來的,夾著鐵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側的傾欹著。這時候我與叔和在水發的甲板上往來地走一那裏是走,簡直是滾,多強烈的震動!霎時間雷電也來了,鐵青的雲板裏飛舞著萬道金蛇,濤響與雷聲震成了一片喧闐,大西洋險惡的威嚴在這風暴中盡情地披露了,“人生”,我當時指給叔和說,“有時還不止這凶險,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那天的情景益發激動了我們的談興,從風起直到風定,從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記得。我們倆在沉酣的論辯中遺忘了一切。
今天國內的狀況不又是一幅大西洋的天變?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難得是少數能共患難的旅伴,叔和,你是我們的一個,如何你等不得浪靜就與我們永別了?叔和,說他的體氣,早就是一個弱者;但如其一個不堅強的體殼可以包容一團堅強的精神,叔和就是一個例。叔和生前沒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對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醃臢的人事。他不輕易的鬥爭;但等他認定了對敵出手時,他是最後回頭的一個。叔和,我今天又走上了風雨中的甲板,我不能不悼惜我侶伴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