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劉叔和(1 / 2)

一向我的書桌上是不放相片的。這一月來有了兩張,正對我的坐位,每晚更深時就隻他們倆看著我寫,伴著我想;院子裏偶爾聽著一聲清脆,有時是蟲,有時是風卷敗葉,有時,我想象,是我們親愛的故世人從墳墓的那一邊吹過來的消息。伴著我的一個是小,一個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間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們鍾愛的劉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緊著他的小口,圓睜著一雙秀眼,仿佛性急要媽拿糖給他吃,多活靈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的空白上分明題著這幾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時我沒福見你,但你這可愛的遺影應該可以伴我終身了。”老老是新長上幾根看得見的上唇須,在他那件常穿的緞褂裏欠身坐著,嚴正在他的眼內,和藹在他的口頷間。

讓我來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飯,他來電說病了不能來,順便在電話中他說起我的彼得。(在繈褓時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見過。)他說我那篇悼兒文做得不壞;有人素來看不起我的筆墨的,他說,這回也相當的讚許了。我此時還分明記得他那天通電時著了寒發沙的嗓音!我當時回他說多謝你們誇獎,但我卻覺得淒慘因為我同時不能忘記那篇文字的代價,是我自己的愛兒。過了幾天適之來說:“老老病了,並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說適之我的日子已經是可數的了。”他那時住在皮宗石家裏。我最後見他的一次,他已在醫院裏。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來就對人講,他的病中醫叫做濕瘟,並且我分明認得它,他那眼內的鈍光,麵上的澀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彌留時我曾經見過一可怕的認識,這侵蝕生命的病征。可憐少鰥的老老,這時候病榻前竟沒有溫存的看護。我與他說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畢竟強似沒妻子,老老,你不懊喪續弦不及早嗎?”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實在是動彈不得;但我向他道別的時候,我真為他那無告的情形不忍。(在客地的單身朋友們,這是一個切題的教訓,快些成家,不要過於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時才知道沒有妻子的悲慘!——到那時,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

叔和沒了,但為你,叔和,我卻不曾掉淚。這年頭也不知怎的,笑自難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當然是我們的悲痛,但轉念這世上慘淡的生活其實是無可沾戀,趁早隱了去,誰說一定不是可羨慕的幸運?況且近年來我已經見慣了死,我再也不覺著它的可怕。可怕是這煩囂的塵世:蛇蠍在我們的腳下,鬼祟在市街上,霹靂在我們的頭頂,噩夢在我們的周遭。在這偉大的迷陣中,最難得的是遺忘;隻有在簡短的遺忘時我們才有機會恢複呼吸的自由與心神的愉快。誰說死不就是個悠久的遺忘的境界?誰說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進門?

但是隨你怎樣看法,這生死間的隔絕,終究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不能到墳墓的那一邊去探望。到絕海島去探險我們得合夥,在大漠裏遊行我們得結伴;我們到世上來做人,歸根說,還不隻是惴惴地來尋訪幾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這人生有時比絕海更凶險,比大漠更荒涼,要不是這點子友人的同情我第一個就不敢向前邁步了。叔和真是我們的一個。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和一“頂好說話的老老”;但他每當論事,卻又絕對的不苟同,他的議論,在他起勁時,就比如山壑間雨後的亂泉,石塊壓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誰不記得他那永遠帶傷風的噪音,他那永遠不平衡的肩背,他那怪樣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劉叔和》裏說起當初在海外老老與傅孟真的豪辯,有時竟連“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人他們的戰隊”。這三位衣常敝,履不穿的“大賢”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汽油燈的鬥室裏,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圖、盧梭與斯賓塞的迷力,欺騙他們合空虛的腸胃一至少在這一點他們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卻忘了告訴我們他自己每回加人戰團時的特別情態,我想我應得替他補白。我方才用亂泉比老老,但我應得說他是一竄野火,焰頭是斜著去的;傅孟真,不用說,更是一竄野火,更猖獗,焰頭是斜著來的;這一去一來就發生了不得開交的衝突。在他們最不得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剪冷水,兩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那一剪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冷水的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