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理我,但是他在微笑。我寧願看見他咬牙切齒,也不想見他這麼微笑。
“希斯克利夫先生!主人!”我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麼瞪著眼,好像見到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麼大喊大叫。”他答道,“轉頭瞧瞧,告訴我,這裏是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
“當然,”我回答道,“當然就隻有我們兩個人!”
不過,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聽話轉頭去看,仿佛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似的。
他用手一掃,把麵前的早飯餐具推開,空出一塊地方,身子前傾,好更舒適地凝視前方。
現在,我發現他並不是望著牆壁,因為我這麼單獨觀察他時,他似乎當真在盯著隻有兩碼遠的什麼東西。不論那是什麼,顯然都令他無比快樂,同時又無比痛苦,至少他臉上那痛楚卻狂喜的神色讓我做出了如此推想。
那想象中的東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目光緊隨著它,就連同我說話的當兒,他也始終目不轉睛。
我提醒他好長時間都沒吃東西了,但他置若罔聞。有時候,他會聽從我的懇求,身子一動,想去拿什麼東西,比如伸手去拿一塊麵包,但還沒碰到,手就握緊了,停在桌上,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
我坐在那裏,活像個耐心十足的模範。他全身心沉浸在冥想中,我用盡各種辦法,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後來他終於惱了,站起身來,問我為什麼不讓他獨自用餐;還說下一次我就不用等了,可以把飯放下就走。他說完這話便離開了堂屋,沿花園小徑緩緩走遠,穿過柵門,消失不見。
時間在不安中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又是一個夜晚來臨了。我一直等到很晚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希斯克利夫到半夜過後才回來,但他沒去睡覺,卻把自己關在樓下的房間裏。我側耳傾聽,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隻好穿上衣服下樓。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無端的憂慮,實在太煩人了。
我聽見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腳步聲,他正在地板上不安地踱來踱去。他頻頻像呻吟一樣深吸一口氣,打破了寂靜。他還在斷斷續續地嘀咕什麼,我唯一聽得清的就是凱瑟琳的名字,還伴隨著一兩聲表示親昵或痛苦的誑語,仿佛正跟眼前什麼人說話一樣,聲音低沉而懇切,就像是從心靈深處擰出來似的。
我沒有膽量直接進那個屋子,但我又想將他從白日夢中喚醒,便去倒騰廚房的爐子——使勁捅爐火,還刮起煤渣來。這一下就把他引出來了,比我預料的還快。他馬上打開門,說道:“內莉,到這兒來——到早上了嗎?帶著你的蠟燭進來。
“鍾正敲四點。”我答道,“您需要拿支蠟燭上樓去——您大可以到這火上點一支。”
“不,我不想上樓。”他說,“進來,給我生個火,把這屋子該收拾的都收拾一下。”
“我得先把這堆煤煽紅了,才能再拿煤過來。”我答道,一麵去搬椅子和風箱。
與此同時,他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幾乎陷入了狂亂之中。沉重的歎息一聲緊接一聲,連可供正常呼吸的間歇都沒有。
“天一亮,我就要打發人去把格林找來,”他說,“在我還能思考、還能冷靜行事的時候,我想谘詢他一些法律上的問題。我還沒有立遺囑,也沒有決定如何處置我的財產!真想把這些財產從世上毀掉。”
“我可不會這麼說,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插嘴道,“您立遺囑的事可以放一放。您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因為您得活著懺悔您犯下的那麼多罪過哩!我從未料想到您會神經錯亂,但現在您神經錯亂得厲害,而且幾乎全是您自己的過錯。您這三天的活法,就是泰坦[32]也撐不住。您就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吧。您隻要去照照鏡子就知道您多麼需要吃飯休息了。您雙頰深陷,眼睛血紅,就像餓得要死、困得快瞎了的人。”
“我吃不下,睡不著,這不是我的錯,”他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是有意要這樣。隻要我做得到,我就會馬上去吃去睡。這就像是一個人在水裏掙紮,眼見隻有一臂之遙就要到岸,你卻叫他休息一樣!我得先到岸才能休息。好吧,不管格林先生啦。至於懺悔我犯下的罪過,我並沒有犯什麼罪,沒什麼好懺悔的。我太幸福了,可還是不夠幸福。我的靈魂處於極樂之中,以至於損害了軀殼,但我的靈魂依然沒有得到滿足。”
“幸福,主人?”我叫了起來,“這幸福還真奇怪呀!如果您能聽我說下去又不生氣,我也許會給您幾句建議,讓您更加幸福。”
“什麼建議?”他問,“提出來吧。”
“您知道,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說,“您從十三歲起,就一直過著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這麼長時間以來,您也許都沒捧過一本《聖經》。您一定記不得書裏的內容了,現在可能也沒時間去查了。去請個人來,請位牧師,哪個教派都沒關係,請他來給您解釋一下《聖經》,指出您背離《聖經》的戒律有多遠,您是多麼不適合去天堂,除非您在死前有所悔改——這樣做沒什麼害處吧?”
“我不生氣,倒是十分感激,內莉,”他說,“因為你提醒了我,我希望以怎樣的方式下葬。棺木要在晚上被抬到教堂墓地去。你和哈裏頓,如果你們願意,可以送我一程。特別記住,留神讓教堂司事遵照我的囑咐放置那兩口棺材!不必請牧師來,也不必在我墳前念什麼悼詞——我告訴你吧,我已經差不多到我的天堂啦。別人的天堂對我無足輕重,我也一點也不稀罕!”
“要是您執意不肯進食,就這麼餓死,他們拒絕把您葬在教堂墓地呢[33]?”我說,對他如此目無神明備感驚駭,“您願意那樣嗎?”
“他們不會那麼做的。”他答道,“萬一他們那麼做了,你一定要偷偷把我移葬進去。你要是不管這件事,就會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死者並沒有消亡[34]!”
一聽到家裏別的人起床了,他便退回自己的房間,我的呼吸也暢快些了。但是,到了下午,約瑟夫和哈裏頓幹活去了,他又走進廚房,神色狂亂地叫我到堂屋裏坐著——他要人陪著他。
我不肯,並且明確告訴他,我害怕他那古怪的言談舉止,我不敢,也不想單獨跟他在一起。
“我相信,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他說著,慘然一笑,“這麼可怕的東西,簡直不該住在這個體麵的人家!”
凱瑟琳這時也在那裏,見他走過來便往我身後躲。希斯克利夫轉頭對著她,帶著幾分冷笑道:“你願意來嗎,小寶貝?我不會傷害你的,絕不會!在你眼中,我已經變得比魔鬼還壞。唉,有一個人是不會躲開我的!上帝做證!她真是狠心呀。噢,該死!她的凶狠,血肉之軀是承受不住的,就連我也受不了。”
他不再求人陪他。黃昏時分,他進入自己的臥室。整整一夜,直到天亮後很久,我們都聽見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語。哈裏頓急著想進去,但我要哈裏頓去請肯尼斯先生。醫生應該進去看看他。
肯尼斯來了,我請希斯克利夫讓我們進去,伸手想打開門,可發現門從裏麵鎖上了。希斯克利夫叫我們滾開,說他好些了,想一個人待著,於是醫生就走了。
當天晚上下起了雨,簡直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我早上在房子四周散步時,看到主人的窗戶在風中搖來擺去,雨點直往裏麵打。
他不可能睡在床上,我想,大雨會把他淋成落湯雞的!他不是起床了,就一定是出去了。我不想費神亂猜,幹脆大著膽子進去瞧瞧吧!
我找來另一把鑰匙,打開房門,房裏不見人影,我連忙跑去打開鑲板門。我迅速把鑲板推開,探頭一看,希斯克利夫就在裏麵,仰麵躺著。他與我四目相對,目光銳利而凶狠,我猛然一驚。接著,他似乎又在微笑。
我無法想象他已經死了,但雨水衝刷著他的臉和喉,床單也在滴水,他卻一動不動。格子窗來回拍打著,把他放在窗台上的一隻手擦破了,但破皮的地方沒有流出血來。我伸手一摸,便不再懷疑——他已經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鉤,把他那長長的黑發從前額往後梳。我努力合上他的眼睛——他圓睜的雙眼中,散發著可怕的、猶如活人般的狂喜,我想盡可能抹除這種眼神,以免讓人看到。但他的眼睛怎麼都合不上,似乎在嘲笑我白費力氣,那分開的嘴唇和尖尖的白牙似乎也透著譏諷!我又被一陣膽怯攫住了,便大聲呼喚約瑟夫。約瑟夫拖著腳步上來,大叫了一聲,卻堅決不管這個死人的事。
“魔鬼把他的靈魂帶走啦,”他嚷道,“就是把他的屍體一塊兒帶走,俺也不在乎!呸!臨死還齜牙咧嘴的,簡直壞透啦!”說完,這老罪人[35]也學著齜牙咧嘴起來。
我還以為他打算繞著那床開開心心地又蹦又跳呢,誰知他突然鎮靜下來,雙膝跪地,雙手高舉,感謝上帝為這裏的合法主人和古老家族恢複了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