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操場上掛起了慶祝雙十節的大橫幅,犯人們全體集合。國旗升起來了,“白無常”指揮唱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犯人們哪裏聽得懂,隻會跟著瞎哼哼,哼完了不知誰緊跟著放了個大屁,逗得犯人們一齊怪叫起哄。
隊長們趕緊維持好秩序,“白無常”宣布了開辦自新班、允許刑事犯買刑期的決定。宣布完畢,政治犯們默默無聲,刑事犯們又一起哄鬧,有的喊沒錢,有的喊太貴,還有的跺腳吹口哨,整個會場登時亂了套。看守們掄著警棍衝上去,打得犯人們鬼哭狼嚎,眼看這會開不下去了,隻好把犯人們趕回了監號。
黑區開始給願意交錢的刑事犯登記,拿得出錢的討價還價,拿不出錢的哭窮叫罵,鬧得監區裏像個大市場。
自新班這邊卻是冷冷清清,隻有七八個嫌疑犯報名參加。“白無常”正守在門口東張西望,一眼看到去醫務所值班的朱霞,頓時眼前一亮,忙把她叫進了自新班。
原來“白無常”前幾天扭了腰,打針吃藥都不管用,疼得呲牙咧嘴,他聽看守們說朱霞的醫術高,便來體驗一下。朱霞使出了祖傳的推拿術,果然手到病除。“白無常”要拿她做榜樣,免了她的聽課發言,拿了本《思想矯正提綱》,隻要朱霞照葫蘆畫瓢寫份悔過書,保她第一批釋放。
沒想到朱霞還是那一套:“我是醫生,隻管治病救人,跟政治沒有關係……”“白無常”趕緊打斷她:“是呀,既然跟政治沒關係,寫個悔過書怕啥?”朱霞直搖頭:“寫了悔過書可就有關係了,我也給你們開過藥治過病呀,如果被你們的對頭抓住,是不是也要當政治犯?”
不管“白無常”怎麼勸,朱霞就是認死理。如意算盤落空了,“白無常”氣壞了:“去去去,不寫你就等著吧,看看頑固分子是啥下場!”
4.獄神娘娘
朱霞去醫務所了,看到她這樣自由地在監區往來,“白無常”實在不放心。
還有讓“白無常”更不放心的,就是那個糊塗的醫務所長。
所長隻給隊長和看守們看病,用好藥也是所長批準。犯人隻能找“止疼片”大夫,病重了也隻好等死。自從朱霞到了醫務所,不知怎麼哄得所長言聽計從,不但同意她到監號巡診防疫,還可以用中藥給犯人治病。犯人們感恩戴德,明裏說她是好人,背地裏都叫她“獄神娘娘”。這種叫法實在可氣,大家都把獄神當祖宗,這不是給我們也認了個祖奶奶嗎!
所長糊塗,可他是典獄長的連襟,“白無常”拿他沒辦法,便對朱霞開始了調查,原來她出身於中醫世家,隻認準了行醫濟世,從不涉及黨派國事。她不肯寫悔過書,是不是認為這就是參與了政治?
還有就是法官糊塗,一沾共黨的邊兒就定政治犯,把朱霞這類人都送到了共黨堆裏,近朱者赤呀,掉進染缸裏能不變色嗎?
小心沒大錯,“白無常”請求典獄長把朱霞撤出醫務所。典獄長心裏討厭“白無常”多事,幹脆就命令他秘密調查,有了證據再來說話。
典獄長把這件事告訴了謝區隊,鬧得謝區隊挺堵心:你朱霞是獄神娘娘,我們這些長官豈不成了你的三孫子?“白無常”正在到處找岔子,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惹麻煩嗎?偏偏夥食長也暗中搞鬼,夥食漸漸回到了老樣子,政治犯們又開始醞釀絕食行動,急得謝區隊犯了牙疼病。他捂著腮幫子去了醫務所,順便看看“獄神娘娘”在幹什麼。
所長有專用的診室,謝區隊推開門一看,裏麵竟然坐著朱霞!朱霞看到謝區隊捂著腮幫子發愣,趕緊請他坐到椅子上,讓他張開嘴看了看,說了聲:“先止疼要緊。”馬上給他針灸止疼,大筆一揮又開了美國消炎藥。謝區隊也顧不得打官腔了:“你成了精啦?”朱霞說:“所長自己在街上開了個診所,他兩頭忙不過來,讓我替他值個班。”
謝區隊恍然大悟,怪不得所長敢放權,監獄的藥品都歸他管,再開個診所兩頭掙錢!
謝區隊的牙疼輕多了,朱霞果然醫術高明。監獄裏潮濕陰暗,隊長和看守們常犯腰腿疼,都是朱霞給他們治好了老毛病,怪不得連隊長看守也叫她“獄神娘娘”。討好隊長看守們沒有錯,可是對犯人不該太熱心。謝區隊正要囑咐朱霞今後少管閑事,門外突然一陣嘈雜,不大一會兒“悶棍王”捂著血淋淋的腦袋跑了進來。朱霞一看那傷口足有兩寸長,趕緊給他止血包紮。
原來剛才獄神廟出屍,杜幹事打開小門,看人家塞進來的是一瓶好酒,他順手就接了過去。“悶棍王”瞪著牛眼不敢發作,磨磨蹭蹭就不往外推屍,杜幹事火了,當頭給了“悶棍王”一警棍。
杜幹事是“白無常”最信任的人,為了防備有人收了賄賂,安排犯人裝死逃獄,杜幹事要堵住死屍的口鼻,過一個時辰沒動靜才能推出去。幹這個活兒挺惡心,免不了拿犯人撒氣,隻是打狗也該看主人,這明擺著是跟謝區隊過不去!
一股火兒竄上來,謝區隊怒衝衝地來到政訓科,正看到杜幹事拿著酒給同事們顯擺。謝區隊恰好找到了岔子,大罵他上班喝酒,抬手就是一個大耳光,酒掉在地下摔碎了,杜幹事捂著臉呆住了。
“白無常”才不會小肚雞腸,他把謝區隊勸進裏間,說了一個異常情況:刑事犯交錢減刑本來就進展緩慢,前天又突然傳出了謠言,說是獄神顯靈托夢,很快就有天兵天將下凡,解救受苦的眾生,大家隻管耐心等待,隻有傻子才往水裏扔錢。典獄長氣急了眼,命令政訓科一定要查出源頭,從嚴懲辦!
謝區隊瞥他一眼:“那是你們政訓科的事,跟我有啥關係?”“白無常”冷笑道:“可是跟‘悶棍王’有關係呀,最近好多窮犯人們都去求獄神保佑,‘悶棍王’明明有錢卻一直沒有買刑期,我懷疑就是他散布的謠言!”謝區隊哼了一聲:“光懷疑有啥用?有本事你就查呀!”“白無常”點點頭:“查出來一定嚴辦,這可是典獄長交代下來的,你別以為我跟你過不去……”
謝區隊懶得聽他廢話,站起來背著手走了。
其實“白無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懷疑的是朱霞。他明知朱霞不是共黨,可是好人同樣可怕,好人是啥?這是老百姓對人的最高評價!好人的影響潛移默化,醫務所裏接觸的人多,隊長們都不會提防朱霞。她很可能就是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不願意讓刑事犯們花冤枉錢,利用“悶棍王”散布謠言。
但是朱霞很難對付,從她嘴裏恐怕啥也問不出,隻能先從“悶棍王”身上打開突破口。
5.命懸一線
“悶棍王”頭上的傷口感染了,躺在獄神廟裏燒得直說胡話,這樣燒下去隻有等死。可是朱霞沒權力給犯人用好藥,中藥又控製不住病情,隻好給他敷冷毛巾降溫。
“白無常”來到獄神廟,一見這場景嘴都氣歪了:“這種東西死了少個禍害,你把他當爹伺候呀!”朱霞瞥了他一眼:“我是醫生,隻管治病救人……”“白無常”冷笑:“你為啥救他?是獄神給他托夢了吧?嘿嘿,救活他還有用,我倒想聽聽獄神又說了啥!”朱霞好像聽不出他話裏有話,很認真地點點頭:“我盡力吧。”
“白無常”走了,“悶棍王”平生第一次落了淚,他哽咽著不知說什麼才好,掙紮著起來要給朱霞磕頭。朱霞按住了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她匆匆趕回醫務所,順利地從所長手裏領到了盤尼西林。
六小時一針盤尼西林,到了第二天早上,“悶棍王”退燒了。
他一見朱霞進來,滾下床就搗蒜似的磕頭,牛叫似的哞哞大哭,朱霞怎樣也拉不起來。“悶棍王”不懂得什麼盤尼西林,可他知道監獄裏的規矩,隻見過犯人橫著出去,從來沒見哪個醫生給犯人打過針。朱霞把他當人看,為一個打悶棍的擔了這麼大的風險,她不光是好人,還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呀!
聽說“悶棍王”的病好了,“白無常”驚訝得直瞪眼,二話不說跑到了醫務所,打開用藥記錄一查,要求使用盤尼西林的竟然是他自己!“白無常”大怒,指著朱霞喝道:“你竟敢假傳命令!”朱霞反問:“你不是說救活他還有用嗎?所以我就報告了所長。”“白無常”氣壞了:“那就是讓你用盤尼西林嗎?”朱霞攤開手:“不用藥拿什麼救呀?”
醫務所長聽了直點頭,“白無常”氣得幹瞪眼,他不敢跟所長計較,一跺腳直奔獄神廟。
獄神廟裏,“悶棍王”正對著獄神發誓:自己的命是朱霞給的,要是今生不能報答,來世就給她做牛做馬!
“悶棍王”剛發完誓,屁股上就挨了一腳,“白無常”冷笑著說:“獄神又給你托夢了吧?天兵天將啥時候來救你?”“悶棍王”瞪著眼裝傻,“白無常”又是一個大耳光扇過去:“裝傻我讓你進站籠!”
犯人們都知道站籠的厲害,籠子又矮又窄,四周都纏著鐵刺網,人進去站不直坐不下,就那麼弓著腰曲著腿,稍微一動就挨紮,不用半天就讓你皮開肉綻。連餓帶流血,不少犯人就是這樣死在了站籠裏。
“悶棍王”心裏明白,這個消息是朱霞告訴自己的。那天朱霞在醫務所值班,聽到了所長跟隊長們的議論,才知道刑事犯最後都要釋放,所以告訴“悶棍王”別花冤枉錢。跟著好人學好人,都怪自己也想學著朱霞積德行善,造個謠幫幫那些窮犯人,沒想到就惹禍上身了。事到如今隻好裝傻裝到底,豁出命來也不能連累好人。
“白無常”不怕他裝傻,親自把“悶棍王”關進了站籠。別看“悶棍王”牛一樣強壯,不到兩個時辰就吃不住勁兒了,籠子小身子大,稍微一動就挨紮,疼得他又叫又罵。朱霞不忍心看,悄悄報告了謝區隊。謝區隊也是為難,因為監獄早有潛規則:不要說隊長科長,一般看守處罰犯人也是天經地義,就連典獄長都不會去幹涉,否則手下的人就沒了威信,往後還怎麼替你管犯人?
又過了兩個時辰,“悶棍王”顧不上罵了,隻像宰牛一樣慘叫。政治犯的監區裏騷動起來,不知誰喊了一聲:“反對虐待犯人!”“爭取人身權利!”整個監區一齊響應,看守們慌忙跑去鎮壓嗬斥,可那點兒聲音隻像蚊子嗡嗡。
吼聲驚動了典獄長,問了原因大罵“白無常”:“混賬!在哪裏站籠不行?非放在院子裏?”謝區隊趁機說:“真糊塗,把他關進黑牢裏不是一樣嘛!”
典獄長哼了一聲走了,“白無常”隻好把“悶棍王”放出了站籠。
“悶棍王”隻想給政治犯們磕幾個頭,他們都是好人哪!刑事犯們從來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看看人家政治犯,心多齊,心腸多好!
黑牢不準探視,黑牢的看守很給“獄神娘娘”麵子,傳給“悶棍王”一瓶紅汞水。
6.焦頭爛額
沈陽解放,長春守軍起義,東北全境回到解放軍手裏。傳說解放軍很快就要入關,市府各機關紛紛準備應變。
典獄長急了眼,命令“白無常”和謝區隊盡快分化政治犯,命令黑區隊長盡快收錢。
黑區隊長不是不積極,隻要肯交錢,他連判終身監禁的慣匪都放了,可自從有了謠言,那些想交錢的犯人就開始拖延。黑區隊長要找個犯人帶頭,便叫了個漂亮女賊單獨談話,談完就謊稱她已經交了錢,當天就釋放出獄了。其實犯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男犯們怪話紛紛,埋怨父母沒把他們造成漂亮女人,女犯們嘻嘻哈哈,紛紛要求跟隊長單獨談話。
戲演砸了,黑區隊長又想起了“悶棍王”,便把他放出了黑牢,要他給刑事犯們做個榜樣。“悶棍王”趁機提出一個條件,要求把朱霞的刑期也一起買下來。黑區隊長管不了白區的事,過來跟謝區隊商量。
謝區隊也在打朱霞的主意,“獄神娘娘”人緣好影響大,正適合給政治犯們做個榜樣。買刑期恐怕行不通,憑自己的多次關照,勸她寫份悔過書應該不難。謝區隊興興頭頭地去說服朱霞,沒想到朱霞還是老說法,醫生隻管治病救人,跟政治沒有關係,哪個黨來了也不悔過。
謝區隊拉長了聲音警告:“你真想當‘獄神娘娘’呀?嗯?
那可是下地獄!”朱霞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氣得謝區隊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在金戒指的份兒上,謝區隊再作最後一次努力,他又屈尊找“白無常”商量,可是“白無常”拿上峰的指示做擋箭牌,還是堅持要朱霞寫悔過書,否則隻能按頑固分子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