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獄神保佑
西營盤是清朝時候的老監獄,國民政府接管的時候,改造了監獄的布局,撤掉了正廳那些儀仗虎牌,換上了青天白日旗和蔣委員長的巨幅畫像,卻唯獨保留了後院的獄神廟。
因為監獄自古以來就是“凶地”,獄神主宰著犯人的生死,鎮壓著瘐死的冤魂厲鬼。看守們怕厲鬼纏身,犯人們盼著脫離苦海,都要去祈求獄神保佑。在監獄這一畝三分地裏,獄神就如同大家的祖宗,連監獄長都不敢不敬,特地安排“表現好”的犯人燒香供奉。
監獄裏設“黑”、“白”兩個區,黑區是關刑事犯的,白區是關政治犯的。謝隊長在黑區,對付那些刑事犯最有辦法,他專挑那最狠的家夥當牢頭,平時給他點兒小恩小惠,牢頭自然就替你把犯人管了起來。如果碰上不服管的亡命徒,謝隊長就給他釘上重鐐鎖在馬桶邊上,不給飯吃不給水喝,直到犯人服了才算完事兒。
可這一套放到政治犯身上就不管用了,聽白區的看守說,若論打,用盡了大刑也不開口;若論餓,他們不鬧絕食就是好事。
這些還不算,最厲害的是這些政治犯會給人洗腦,前幾天就有一個看守被赤化了,偷偷給政治犯通風傳信,結果被政訓科抓住,看守挨了槍斃,區隊長也給撤職了。
白區出了缺,謝隊長腦筋活絡善於交際,又跟典獄長扯上了親戚關係,典獄長內舉不避親,提拔謝隊長當了白區的區隊長。
典獄長特別警告新任區隊長:現在“剿共”戰事不利,要特別注意政治犯們的動向,遇事多動腦子,塌了架子誰也沒法兒替他扛。
謝區隊當然願意升官,但是對黑區還是挺留戀。黑區有錢的犯人多呀,夥房裏有小灶,吃香喝辣隨他點,隊長隻管坐地收錢。白區就不同了,政治犯的錢你敢收嗎?隻能另找發財的門路。
第二天一早,謝區隊去白區上任,政治犯們正在院子裏放風,謝區隊並沒有去辦公室,而是穿過院子來到緊鄰監區的獄神廟。謝區隊給那個青臉雷公嘴的獄神燒香磕頭,其實心裏頭好笑:自己升了官本該感謝蔣委員長,不知怎麼倒給獄神磕起頭來了。
磕完頭剛要走,看廟的犯人“悶棍王”拿著一瓶酒,從神像後麵走了出來。
“悶棍王”過去是打悶棍搶劫的,這些家夥最是心狠手辣,拿著一頭粗一頭細的大棒子,專門在黑地裏埋伏,看到來人像是有錢的,照著後腦勺就是一悶棍,打死打殘就全看他下手輕重了。按說這種罪過肯定要判槍斃,但“悶棍王”拿搶來的錢賄賂了法官,最後隻判了個無期。進監獄怕受罪,又拿錢跟謝區隊拉上了關係,恰好看守獄神廟的老犯人死了,“悶棍王”的“表現好”,謝區隊就給他派了這個美差。
“悶棍王”消息靈通,當然知道謝區隊升了官,抱拳作揖給謝區隊賀喜,並獻上了手裏的酒。謝區隊推開酒瓶:“又有人橫著出去了?”“悶棍王”壯得像頭牛,說話也像牛吼:“哈哈!獄神爺屁股後麵開門,沒斷了酒喝!”
這也是前朝傳下來的老規矩:犯人死在獄中叫瘐死,死屍不能出獄門,隻能從獄神像後麵的小洞口出屍,這就叫“豎著進來橫著出去”。洞口大約一米見方,裝了帶保險鎖的鋼板門。出死屍的時候,由政訓科的杜幹事打開鋼板門,犯人家屬先給看廟的塞進來一瓶酒,“悶棍王”收下酒把死屍推出去,杜幹事再把鋼板門一鎖,鬼魂就被獄神擋在了外麵,不會在監獄裏作祟了。
“悶棍王”跟謝區隊不見外,知道他不稀罕這種酒,又給謝區隊手裏塞了個東西。謝區隊知道油水來了,一看果然是個金戒指,便知道他有事相求,笑道:“有屁快放!”“悶棍王”就“放”了,誰知他卻不是為自己,隻求謝區隊關照一個叫朱霞的女政治犯。
謝區隊奇怪了:一個打悶棍的怎麼會跟政治犯拉上關係?
“悶棍王”趕緊道出了原委:他有一次打悶棍失了手,被幾個巡警追進了一條死胡同,幸好遇到來這裏出診的朱霞。他撒謊說巡警欺侮窮人,他一怒之下就打了巡警。朱霞聽了馬上脫下白大褂給“悶棍王”穿上,帶著他進了病人家。病人是個有權有勢的人物,巡警們當然不敢打擾,“悶棍王”就此逃過了一劫。
躲過了風頭,“悶棍王”帶了大洋去醫院酬謝朱霞,一問才知道朱霞被抓起來了,罪名是幫共黨購買違禁藥品,沒等“悶棍王”想辦法救出朱霞,他自己也被抓進來了。他不管什麼黨不黨,就知道有恩報恩,現在謝區隊管了政治犯,正好能幫他還這個願。
“悶棍王”這個人挺夠意思,謝區隊也不能不講交情,這也是個發財的道道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政治犯的罪名沒法兒改,隻能給朱霞派個“美差”。
2.畫地為牢
跟前任區隊長交接完以後,謝區隊翻了翻女犯的花名冊,果然找到了朱霞的名字,年齡三十歲,教會醫院的醫生,罪名是給共黨提供違禁藥品。看看檔案竟判了七年,真是夠重的。謝區隊命令看守把朱霞提來,想聽聽她怎麼說。
朱霞提到了,到底是醫生,雖然麵容憔悴卻衣衫整潔,兩隻眼睛也像水一樣純淨,坦然地直視謝區隊。謝區隊拉長了聲音打官腔:“知道我是誰嗎?”朱霞點點頭:“放風的時候我看見你去獄神廟了,估計你是新來的區隊長,你也相信獄神嗎?”謝區隊笑了:“別人拜我也拜,其實也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
朱霞侃侃而談:那個青麵雷公嘴的獄神叫皋陶,是虞舜時代執掌司法的最高審判官,古書上說“皋陶造獄,畫地為牢”,就是皋陶首創了監獄。他設的監獄沒有牢房,就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兒,把犯人放在裏麵反省,外麵隻用兩隻狗看守,所以“獄”字左右各有一隻“犬”。後人之所以把他尊為獄神,就是因為他正直公道又講人情,犯人拜他是祈求公道,當官的拜他就是要主持公道了。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人,還滿肚子學問!謝區隊又打起了官腔:“判你的刑公道嗎?”朱霞笑了笑:“我是醫生,隻管治病救人,跟政治沒有關係。公道不公道,何處找皋陶?”謝區隊幹脆直說:“你拿白大褂救過一個人吧?他是個打悶棍的,現在也被抓進來了。”朱霞聽了默默無語,謝區隊調侃道:“你沒想到自己救了一個打悶棍的吧?”朱霞說:“我是醫生,不是皋陶。”
聽其言觀其行,這種人應該不是危險分子。謝區隊拍了板:“‘悶棍王’求我照顧你,明天你去醫務所上班吧!”朱霞愣住了,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醫務所長跟典獄長是連襟,當然跟謝區隊也沾親。謝區隊一個電話打過去,所長果然一口應允。
朱霞去醫務所報到了。謝區隊讓司書通知隊長們來開會,司書小心地問:“要不要通知政訓科白科長?”謝區隊拉下了臉:“隊長開會關他屁事!”
不光是謝區隊,幾乎所有的看守都恨那些政訓人員,可他們就是無處不在。這些家夥根本不管黑區裏天昏地暗,整天賊眉鼠眼地在白區亂竄,要是隻盯著犯人也就罷了,可他們連看守和隊長們也賊眼相看,別說給政治犯通風傳信,就是稍不留神說句過頭話,都要挨處分扒馬褂,前任區隊長不就是栽在他們手裏的嗎?
想起皋陶的畫地為牢,謝區隊就覺得自己和看守們也在圈子裏,政訓人員就是盯著他們的惡狗!
正想著,政訓科白科長就來了。這家夥不光是陰險毒辣,一頂紅帽子定人生死,人也長得又高又瘦麵色蒼白,活像那個陰司裏的索命鬼,恨得大家都叫他“白無常”。
“白無常”滿麵堆笑地衝謝區隊拱拱手:“恭喜謝隊長高升,往後就要多仰仗了!”謝區隊臉色好看了些,不料“白無常”又笑著說:“聽說你把朱霞調到醫務所了,這事兒是不是再商量商量?”謝區隊的臉又拉長了:“你聽說得還真快,我給犯人派個活兒還要跟誰商量?”“白無常”陪笑道:“朱霞是政治犯,醫務所接觸人太多,還是防著點兒好,改個別的活兒也是一樣嘛。”
謝區隊又打起了官腔:“命令是隨便改的嗎?你們不是負責思想矯正嗎?不放心就常去矯正矯正嘛!”“白無常”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給了他一個大窩脖兒,謝區隊心裏可痛快了:老子現在跟你平級了,上麵有典獄長撐腰,下麵有隊長們支持,白區的監事人事我說了算!
隊長們久聞謝區隊大名,紛紛趕來恭喜歡迎,正在商議給謝區隊擺酒接風,“白無常”闖進來掃了興:政治犯要求看報紙和改善夥食,如果不答應條件,今天晚上就開始絕食!
謝區隊大怒,竟敢拿這種辦法給老子接風!正要率領隊長們親臨鎮壓,忽然想起典獄長的警告,當即克製了衝動,自己是新官上任情況不明,萬一鎮壓不住就滅了自己的威風。現在不妨先給他們點兒甜頭,等查出幕後主使再槍打出頭鳥,別以為誰都能在這裏呼風喚雨,出水才見兩腿泥!
看報紙好辦,區隊就有《中央日報》,那裏麵除了宣傳領袖就是罵共黨,拿去給各監號傳看就是了。隻是上頭給的夥食費有限,夥食長要貪,隊長們要沾,花在犯人身上的還能剩幾個錢?
糧食是糧庫裏發黴的庫底子,菜就是市場打烊甩下的臭蘿卜爛白菜,湯裏連個油星兒都沒有,再加上牢頭號長盤剝,就難怪常有犯人橫著出去。
謝區隊命令司書負責發報紙,派一個隊長去通知夥食長,從今晚起開始改善夥食。“白無常”又來插嘴:“是不是請示一下典獄長再發報紙?”謝區隊兩眼朝天裝沒聽見,“白無常”提高了聲音又問:“改善夥食經費也不夠呀!”謝區隊陰陽怪氣道:“你告訴夥食長,讓他少摟點兒就夠了!”
隊長們一起哄笑起來,氣得“白無常”臉紅脖子粗。夥食長是“白無常”的小舅子,謝區隊指著和尚罵賊禿,這也是畫地為牢,告訴他別站在圈子外邊裝糊塗!
3.如意算盤
“白無常”狼狽地走了,隊長們又把他臭罵了一頓,分頭去準備接風酒了。新官上任的接風酒,一定要請上司來壯門麵,謝區隊到辦公室去請典獄長,進門就挨了一頓訓。
典獄長拍著桌子喝道:“好個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麼偏跟政訓科過不去?”真快呀,肯定是“白無常”來告狀了。
謝區隊不服氣:“政訓科管他的思想矯正,我管我的監事人事,要他狗拿耗子!”典獄長又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硬頂,那些政訓人員都是中統!”謝區隊鼻子裏哼了一聲,典獄長指著桌上的《中央日報》說:“你別不服氣,白科長說的也有點兒道理,改善夥食安撫人心沒錯,讓政治犯看報就是不妥!”
謝區隊一看報紙,上麵大標題是:“錦州國軍重創共匪”,小標題是:“轉進葫蘆島會合援軍圍殲殘敵”。謝區隊納悶了:“這不是宣傳國軍打勝了嗎?”典獄長壓低聲音說:“勝了?勝了還跑到葫蘆島等援軍?告訴你吧,錦州已經丟了,想收複恐怕沒那麼容易,這點兒小花樣可騙不過政治犯。再發報紙,先讓政訓科審查,有問題的地方一律剪掉!”
看到謝區隊滿臉的不高興,典獄長臉色凝重地告訴他:今天接到上峰指示,由於形勢發展越來越不利,在押的犯人要提前處理。準備釋放那些無惡不作的刑事犯,留下他們給共黨搗亂。政治犯要加強矯正分化,死硬分子全部處決,要盡快擬定一個計劃出來。
典獄長告訴謝區隊,剛才“白無常”出了個主意:要給政治犯開辦一個自新班,積極聲討共黨並積極悔過的,可以分批取保釋放,最好能收買一批叛徒,給共黨留下心腹之患。
不能讓“白無常”占了上風,謝區隊也出了個主意:不能輕易釋放那些刑事犯,先宣布可以花錢買刑期,十塊大洋買一年,交夠了錢馬上釋放,最後再釋放那些交不出錢的窮犯人。這樣就能收上一大筆錢來,不但可以用來收買叛徒,將來撤退的時候,也能多給看守們發點兒遣散費。
這話正說到了點子上,看守們大多數拉家帶口,又沒有經過作戰訓練,上峰已經決定全部遣散,隻是實在撥不出遣散費,要監獄長自己想辦法解決。典獄長正在犯愁,這一下全解決了。典獄長連連誇獎謝區隊的腦瓜好使,恰好明天就是雙十節,正好在慶祝會上宣布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