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禍起紅玉球
話說末代皇帝溥儀退位,不久就被馮玉祥趕出了紫禁城,來到天津靜園做了寓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然少不得有人追隨服侍,街市上便出現了一些古裏古怪的人。
說他們古怪不是留辮子穿馬褂,而是他們的做派。比如做買賣從來都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可這些人不管買東西還是賣東西,從來就是一口價,他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商家隻要一還價,這些人掉頭就走,任你再招呼也不理睬。這就叫“大爺派頭”,說得好聽是“虎死威風在”,說白了就是“吊死鬼擦胭脂——死要麵子”。
那天,亨通當鋪裏來了一個辮子馬褂,這人五十多歲的年紀,麵白無須,進了門一拱手:“掌櫃的生意好呀!”細聲細氣的一口娘娘腔兒。鄭掌櫃一聽差點兒笑出來:這人八成兒是個太監!
清廷被驅作鳥獸散,太監手裏準有好東西。鄭掌櫃趕緊讓座上茶,太監擺擺手,拿出一個小錦盒,從裏麵取出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紅球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鄭掌櫃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是上好的紅玉。紅玉本來罕見,紅得這麼鮮豔勻稱更是難得,隻是上麵有一個沒有鑽透的小孔,好像是鑽了半截兒又改了主意,用行話說是壞了品相。
鄭掌櫃正在心裏頭估價,太監先開了口:“當五十塊大洋。”
鄭掌櫃知道這種人的作派,沒敢討價還價,指指紅玉球上的小孔說:“破了相了。”太監努努嘴:“你往孔裏看看。”孔裏能看到什麼?
鄭掌櫃挺好奇,對著亮處往孔裏一看:小孔直達球心,外麵的光亮透進來,眼前是一團豔麗的紅光,紅光裏端坐著手托淨瓶的觀世音,就像坐在了太陽中間,把個觀世音襯托得無比崇高莊嚴。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鄭掌櫃懂得其中奧秘,這是先在紅玉球上鑽一個米粒大的小孔,在小孔底部微雕一幅觀音像,再給小孔裏嵌上放大鏡片,才能產生這種效果。這麼巧妙的設計,這麼精細的雕工,它的價值可就不止是紅玉了!
太監可不知道鄭掌櫃想的是嘛,隻道他嫌價高,一把抄起紅玉球便走,鄭掌櫃叫起來:“留步留步,我沒說不收呀!”趕緊跟太監商定了半年的當期,親自寫了當票,雙手奉上五十塊大洋。對這樣的主顧一定要放長線,鄭掌櫃拱手作揖:“敢問爺尊姓名諱?”太監答道:“在下姓柳。”不等鄭掌櫃再套近乎,拿上大洋轉身就走。鄭掌櫃不好硬留,順口說了聲:“柳公公慢走。”
太監一愣,回頭瞪了鄭掌櫃一眼,快步走了。
這筆買賣太劃算了!鄭掌櫃如獲至寶,高興得對著門外射進來的陽光,往紅玉球小孔裏細看,才發現觀音像旁邊還有五個微雕小字:“不肯去觀音。”鄭掌櫃想起來了,這正是普陀山“不肯去觀音院”裏的觀音像呀!
鄭掌櫃正在走神兒,外麵進來了兩個身穿和服、腰別洋刀的日本浪人,兩個人一個是塌鼻子、一個是獨眼龍,不用說就是打架鬥毆留下的揍相。塌鼻子一眼看見鄭掌櫃手裏的紅玉球,嘻嘻笑著伸出手來:“這個的,我的看看!”鄭掌櫃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嘛才好。
自從小日本兒在中國駐了軍,天津就來了不少日本浪人。鄭掌櫃聽說過,日本浪人過去都是豪門大戶豢養的“武士”,主子破落後成了喪家犬,仗著會點兒武藝到處招搖撞騙,說白了就是日本的流氓混混兒。可是混混兒跟混混兒不一樣,中國混混兒們都是民不跟官鬥,這些日本浪人卻專跟中國的官府軍警作對,倒是很少給商家百姓找麻煩。
進店就是客,鄭掌櫃諒他們也不敢明搶,便把紅玉球遞了過去。獨眼龍搶先接過來,學著鄭掌櫃的樣子拿獨眼往小孔裏一看,哇哇怪叫起來:“大大的好!”塌鼻子也趕緊湊上去,看過之後卻沒有作聲,獨自轉了會兒眼珠子,低聲跟獨眼龍咕嚕了幾句,獨眼龍又叫喚起來:“這個的,我們的買了!”
看來他們是不懂規矩,鄭掌櫃趕緊拿回了紅玉球:“這兒可不是古董店,當鋪收了東西不能隨便出手,隻有過期的死當才能賣……”獨眼龍不耐煩了:“不賣的我們的不走!”鄭掌櫃知道再說也是對牛彈琴,隻好扭過頭去不理他們。塌鼻子冷笑一聲,衝著獨眼龍一擺手,兩個人各搬了一把椅子,一邊一把放在大門口兩旁,盤起腿坐在椅子上,來了個二鬼把門,當鋪的生意沒法兒做了。
碰上這種事兒隻好叫巡警。店家逢年過節都要給巡警送禮發紅包,巡警自然不許有人來搗亂,現在正是用他們的時候了。鄭掌櫃給夥計丟了個眼色,夥計悄悄從後門溜出去,不大工夫就請來了蔡巡長。
蔡巡長跟鄭掌櫃是多年的交情,自打當巡警就沒少收鄭掌櫃的紅包禮金,現在有了報答的機會,當然要親自出馬。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眼冒凶光瞪著兩個浪人,隻等他們自己滾蛋。哪知兩個浪人卻不吃這一套,掀開眼皮瞥了蔡巡長一眼,依舊盤著腿一動不動。蔡巡長臉上掛不住了,拿警棍敲敲門框:“坐在這裏的不行,快快的開路!”兩個浪人就像沒聽見,仰著臉隻管翻白眼兒。蔡巡長火了,又使勁兒地敲門框:“快快的滾蛋,別找不自在!”
話音沒落,獨眼龍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把奪過蔡巡長的警棍,“嗖”地扔到了對麵房頂上。蔡巡長臉都氣青了,掏出警笛就要召喚巡警,鄭掌櫃趕緊抓住他的手:“別吹別吹,你們在這兒打起來,我的店可就打爛了!”蔡巡長住了手:“依你說怎麼辦?”
鄭掌櫃把蔡巡長拉到一邊兒,說了柳公公當紅玉球的事兒,這種寶貝來曆不明,鬧起來肯定會漏了風。蔡巡長想了想說:“我也不願意把事兒鬧大,可這倆家夥怎麼打發?”鄭掌櫃早想好了:“我豁出去今天不做買賣了,就讓他們坐著吧,看他們能耗到嘛時候!”蔡巡長點點頭:“也不能讓他們耗著沒完,我去找人幫幫你。”回頭朝著兩個浪人狠狠啐了一口,窩著一肚子氣走了……
2.觀音不肯去
兩個浪人守住了當鋪,引來了好多人看熱鬧,來當東西的也不敢進門。一個當東西的大概急著用錢,猶猶豫豫地剛蹬上台階,大門左右兩個浪人“嗖”地拔出洋刀,盤腿坐在椅子上鬥起刀來,“叮叮當當”刀光閃閃,嚇得那人連連倒退,差點兒摔了個倒栽蔥。
鄭掌櫃又氣又怕,惹不起躲得起,幹脆躲進後堂裏不出來了。快到吃晚飯的時候,當鋪門前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散去,兩個浪人真有定力,依舊盤著腿端坐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當鋪門口來了個“叫街的”。“叫街的”其實就是乞丐,這兒“叫街的”分兩種:一種“文叫”,一種“武叫”。“文叫”的會說數來寶,他們的本事就是現編詞兒,現編的都是吉利話,哄得你高興賞幾個錢,你若是不給錢,他就開始胡說八道,嘛話喪氣就編嘛話,你怕攪了買賣隻好給倆錢;“武叫”的就是光著膀子,手拿板磚在胸脯上邊拍邊叫,你給錢便罷,不給錢他就拍得胸脯通紅,再急了眼就敢往腦袋上拍,你怕門前見血也隻好給錢。
來的這個叫街的人稱“瘦猴兒”,瘦猴兒是文叫,他看看兩個日本浪人,沒敢靠前,拿著兩塊牛肩胛骨做的“哈拉巴”,衝著當鋪“呱嗒呱嗒”敲著念喜歌:
掌櫃的,發大財,
文武財神送寶來,
財寶多,老婆棒,
養了個兒子叫大胖!
瘦猴兒連著念了好幾段吉利話,見當鋪裏沒有反應,一生氣改了口:
你不給,我不要,
省錢給你去抓藥,
吃了藥,不見效,
最後隻好去上吊!
瘦猴兒念完了見還是沒有反應,認定是兩個日本浪人礙了事兒,便敲著“哈拉巴”罵了起來:
掌櫃的,不開口,
養了兩條看門狗,
塌鼻子,獨眼龍,
祖宗八代缺德行!
兩個浪人雖然一知半解,但聽得出那詞兒不是好話,獨眼龍罵了聲:“八嘎牙魯!”一躥跳下台階,拔刀向瘦猴兒脖子上砍去,瘦猴兒嚇得一縮脖子,洋刀貼著頭皮兒掠過,瘦猴兒“媽呀!”一聲驚叫,抱著腦袋逃跑了……
到了打烊的時候,鄭掌櫃關不上店門,他知道和他們講不通道理,幹脆開了個大價錢:“你們非要買也行,拿一根十兩金條來!”獨眼龍叫喚起來:“八嘎!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塌鼻子卻不生氣:“好好的,金條的我的拿來,紅玉球的給我留下!”
兩個浪人走了,鄭掌櫃這一夜也沒睡踏實。開當鋪最要講求信譽,哪怕還差一個時辰,當期沒到也不能賣人家的東西,今天為一根金條毀了信譽,往後還有人登門嗎?
第二天開了門,昨天嚇跑的主顧們都回來了,櫃上忙得不可開交。鄭掌櫃正跟著忙活,一個細嗓子叫道:“掌櫃的生意好啊!”
原來是柳公公來了。鄭掌櫃趕緊把他請到後堂,一口氣說了昨天的事兒,柳公公聽了默不作聲,鄭掌櫃隻好直言:“按說當鋪不該問當物的來曆,可我看這紅玉球不像民間的,還是求您給我撂個底兒,遇上事兒我才好心裏頭有數。”
柳公公知道瞞不住了,隻好告訴鄭掌櫃:這個紅玉球是他從宮裏夾帶出來的,賣給古董店雖然錢多一些,隻是那裏收了就要賣出去,店家買家都是內行,很快就會漏出風聲來,所以隻好把東西送進當鋪,雖然當的錢不如古董店多,但起碼不會惹出麻煩來。柳公公說著又從懷裏拿出一柄玉如意,說是康熙爺傳下來的寶貝,還要當五十塊大洋。
玉如意晶瑩剔透,確是上等的羊脂玉,又是一樁挺劃算的買賣。鄭掌櫃正拿放大鏡仔細鑒賞,蔡巡長溜達進來了。蔡巡長是常客,夥計自然不用通報,他一眼看到柳公公和玉如意就明白了,冷著臉問柳公公:“你當了紅玉球又當玉如意,手裏還有多少贓物?”柳公公擺起了派頭:“這是怎麼說話呢?我的東西都是皇上賞的!”蔡巡長喝道:“胡說八道!皇上能把這麼貴重的東西賞給你?現在把日本浪人都勾來了,鬧出事兒來算誰的?
走,跟我去趟警察署!”
一句話擊中要害,柳公公頓時軟了下來,趕緊從腰包裏掏出幾塊大洋塞給蔡巡長:“長官高抬貴手,現在是樹倒猢猻散,皇上也顧不得我們了。我們這種人沒兒沒女,下半輩子全靠這幾件東西養老啊!”見柳公公服了軟,蔡巡長伸手接下了大洋:“看你也有難處,算了吧,下回來當東西小心點兒,別再把日本浪人招來!”柳公公諾諾連聲,催著鄭掌櫃寫了當票,拿上五十塊大洋走了。
蔡巡長得意地朝鄭掌櫃擠擠眼,接著問鄭掌櫃是怎樣把兩個浪人打發走的,鄭掌櫃說了開價一根金條的事,蔡巡長樂了:“好!論起敲竹杠,我這兩下子比您可差遠了,您這是周瑜打黃蓋,兩個王八蛋浪人情願挨宰!”鄭掌櫃搖搖頭:“我可不想敲竹杠,他們真拿來金條也不能賣!”蔡巡長一愣:“你財迷瘋了?
一根金條還嫌少呀?”
跟蔡巡長有嘛說嘛,鄭掌櫃給他講了這裏邊的緣故:那是唐朝鹹通年間,有個日本和尚來中國遊方,求來了五台山寺院裏的一尊紫檀木觀音像,打算帶回日本去供奉,哪知連續三次出海都遇到了大風大浪,每次都把船吹回了普陀山。日本和尚方才明白,這是觀音不肯離開中國,他隻好停在了普陀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寺院供奉,這就是現在的“不肯去觀音院”。
蔡巡長沉默了好久才說:“我明白了,觀音不肯去,咱們更不能忘了祖宗,給座金山也不能賣!”
3.叫街鬥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