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公司兼並軍輪的過程頗為坎坷。原來,這些軍輪公司的經理們全是軍閥的三親六故,他們經營這一行已嚐到了大大的甜頭—— “虧本有東家,油水歸自己”。這樣的好買賣哪裏去找?盧作孚要拿走,他們怎麼舍得?
盧作孚在洽談過程中,做了很大讓步,出價很高,且婉言相勸。他後來說:“當時要收買的船,無論如何我總是主張不要惜錢,他要多少,我就給他多少。”他看得明白:在搬開了軍輪這個絆腳石後,民生的發展空間將會非常大,“在輪船收買以後的利益,至少比沒有收買的為多”。
民生公司從重慶到合川的航線雖然隻有幾十公裏,但卻跨越了兩個軍閥的防區。合川是二十八軍師長陳書農的防區,重慶則是二十一軍劉湘的防區。兩個防區交界處的北碚鎮,匪盜橫行,卻無人過問。航道即便通了,而“人道”不通,民生公司同樣無法前行。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但為了統一航運,盧作孚隻得著手去打通軍閥的關節。陳書農好辦,用錢便疏通了;但是劉湘因為與楊森結怨,而盧作孚曾是楊森的親信,所以劉湘處處與他為難。盧作孚去找劉湘,劉湘甚至不麵見他。
盧作孚便采取迂回路線,重金收買劉湘所敬奉的算命先生劉從雲。劉從雲對劉湘說,盧作孚所辦的航運利於劉湘的風水五行,劉湘從此轉而支持盧作孚,甚至到後來越發器重。
楊森是盧作孚的朋友,盧作孚一張口,他手下的船就直接劃歸民生經營了;操作最困難的,是劉文彩屬下的“蜀通”、“南通”、“昭通”三輪。
劉文彩是四川省大邑縣人、四川軍閥劉文輝之兄。盧作孚曾經親自去敘府,與劉文彩麵商,希冀以一個公平的價格收購他的3條船。但劉文彩不願交出,“王顧左右而言他”。盧作孚隻得轉赴成都,與劉文輝商討。劉文輝早就不同意他哥哥經營航業,於是電令劉文彩無條件合並,後來又當麵斥責乃兄:“你們縱容底下的人辦輪船,這事是那樣簡單能辦好的嗎?應該交給盧作孚,湊合一個朋友,辦成一樁事業。”但劉文彩仍對其弟的命令陽奉陰違,一直拖到爆發了“二劉之戰”(劉湘、劉文輝之戰),這3條船落入了劉湘之手,才由劉湘將3條船租給民生公司使用。
1932年年底,民生公司的船隻總數量增加到19隻,總噸位為7 000噸,職工人數增至1 071人。至此,與公司剛成立時相比,輪船總噸位已增長100倍,職工人數增長80倍。至此,長江上遊的幾十家中國輪船公司,全部成功整合在民生的旗幟下,形成了航運界聲威赫赫的“中國航母”。此時,距“民生”輪初航,不過6年時光!
從後來的發展事態看,“化零為整”、“統一川江”的意義極為重大,這不僅僅是一項經營戰略,還是民族經濟力量的一次高效聚合,它為下一步與列強勢力爭奪航權,乃至為全麵抗戰開始後的戰時運輸,積蓄了巨大能量。
奪 路
民生在川江上下,“化零為整”,希望一統江湖。
盧作孚忙得歡,別人也沒閑著,特別是太古、怡和、日清3個外資輪船公司,一直在旁邊虎視眈眈。為了對付日漸強大的民生,這3隻“龐然大物”開始行動了。
他們或明或暗,或聯手出擊,或單打獨鬥,對民生實施打壓。
第一招就是壓低運價,不惜虧本運營,希望把民生拖垮;第二招更陰,直接收買漁船,去撞擊民生的船隻。
為打壓民生,英商太古公司故意放低運價,由上海運至重慶的棉紗,每包運費由原來的25元降到8元。這個價位,僅相當於每包裝運起卸的人力報酬。
怡和不久也加入降價行列,竟然與太古聯手,把棉紗運價降至每包2元;其他如藥材每100斤原運價為6元,他們降至1.2元;一擔海帶,隻收0.25元。這樣的運價,還不夠船上的燃料費,等於倒貼錢運輸。
在客運方麵,他們也屢有“奇招”。日清公司規定,凡在宜昌至重慶段乘坐他們的船,可以不買船票,船上還另送日本洋傘1把。免費坐船,這一手,夠絕!
這樣賠本的生意,天長日久,他們能賠得起嗎?
其實,這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堵截”方案:外商在宜昌至重慶段這種亡命的幹法,是以長江下遊和沿海航線的運營作為後盾的。彼此互補,目的就是要把民生掐死在川江上。
三大外輪公司如此咄咄逼人,川江上下頓時風聲鶴唳。
1935年年初,有人便預言:本年必然倒閉兩家大公司,一個是美國籍的捷江,一個就是新起的民生,因為這兩家公司都是隻經營川江航線。在如此慘烈的競爭下,他們難逃一死。
這時民生的財務狀況也不樂觀。在連續多年的並購中,民生資金鏈緊繃,融資渠道也不通暢,並購中還承擔了其他公司的一些債務。到1934年年底的時候,公司負債已有70多萬元。
三大公司沆瀣一氣,怎麼辦?不降價,就可能攬不到生意,隻有等死;跟著降,賠本賺吆喝,無異於找死!
1935年6月,美籍捷江公司終於撐不住了,轟然倒塌。三大外輪公司接著死死盯住了民生,等著看民生的笑話。
民生將如何突出重圍?
此時,“九一八”事變已爆發4年,日本侵吞中國的野心越來越明顯,民眾愛國熱情日益高漲。民心可恃,盧作孚在逆境中得到了最可靠的支撐。麵對外資的步步緊逼,重慶一帶的民眾自發地提出了“要坐民生船,不坐外國船”,工商業者也不把貨物交給外輪公司運輸。
民生公司給員工解決了那麼多事情,員工都齊心協力解決公司的事情。當民生公司陷入重圍、資金鏈麵臨斷裂之時,公司員工也爆發出高昂的愛國愛公司熱情,疾呼“為公司爭口氣”“勒緊肚皮,也不讓民生公司被外商擠垮”。員工們向公司提出,可以緩領或少領薪水。一些職員隻顧忘我工作,根本“不問發薪多和少”,誓與公司共渡時艱。
民生的員工送票到每一家旅館,動員中國人坐中國船;開船前,天不亮就到旅館接客人,年紀稍大的客人就把他背上船;到站後,送客人上岸,打起洋傘為他們遮雨遮太陽。他們還有一手更絕,就是在長江沿岸各碼頭,組織當地的乞丐,排隊迎接那些外國船,當中國人從外國船下船時,乞丐們就齊聲喊:“中國人要坐中國船”等,這些人羞辱難當,就不敢去坐免費外國船了。
困難時刻,盧作孚充分施展了靈活機動的手法,體現出他一貫的“原則的堅定性、策略的靈活性”,爭取多方支持,盡快脫困。
民生公司一方麵降低成本,一方麵積極爭取客貨來源,頂住了外輪公司的壓力。此時,四川地方當局頗有遠見,對民生給予大力支持,幫助民生獲得了重慶至長壽、涪陵和萬縣諸航線的專營權,並讓民生包攬特貨運輸,使民生的收入大增,緩解了資金危局。
針對三大外輪公司在客運上的降價,民生公司的對策是:不打價格戰,提供新服務。他們加快了輪船的改造和更新,增加了船上的救險設備和生活設施,安裝了無線電台、電冰箱、蒸汽消毒櫃、電風扇、收音機;增添了浴室、衛生間、閱覽室、娛樂室;為旅客代辦電報和郵件收寄業務。這些,過去在川江上的中國輪船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1935年冬季,民國著名的女作家陳衡哲與丈夫任鴻雋從漢口乘船入川,坐的就是民生的船。她說,坐民生的船,感覺到一種“自尊的舒適”。
就這樣,民生不僅沒有垮掉,一年下來, 還接收了捷江公司的7艘輪船和碼頭設備。而從1930年到1935年期間,民生共計收購華輪28艘、外輪15艘,一舉成為川江航運老大,英、日輪船公司徹底失望了。
至此,四川境內凡有可通航河流的地方,就有民生的船在行駛。最可稱奇的,是1934年民生公司的“民法”輪沿岷江上溯至成都,停泊於九眼橋下。此乃成都有史以來第一次開來輪船,引起了全城轟動。
乘風破浪終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1935年,可謂盧作孚一生事業的第一個高峰。回首民生艱難顛仆的成長史,放眼當下的川江,他躊躇滿誌道:“這時除了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法商聚福及華商招商、三北而外,差不多沒有旁的輪船公司了。”
濟 民
盧作孚說過:“一個人的成功不是要當經理或總經理,也不是要變成擁有百萬、千萬的富翁,而是要看他的事業能否切實地幫助了社會,成就了社會。”重慶北碚實驗區,就是他回饋社會的典型成果。
有人說盧作孚是個飛翔的人,他有一雙翅膀,一邊是民生輪船公司,一邊是北碚實驗區。一個聚財,一個花錢,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北碚位於重慶向北20多公裏處,當時是峽中的一個偏僻小鎮,隻有300多戶人家,街道也破爛、狹窄。那個地方比較特殊,處在江北、巴縣、璧山、合川四個縣交界的地方。這個地方四不管,盜匪出沒,一直治不好,有人向劉湘提議說,盧作孚這個人既能幹又肯吃苦,不如讓他來試試看。
北碚所在的嘉陵江三峽地區是一個資源豐富的峽穀,遍地礦藏,風景絕佳,可是,一直沒有開發過,沿江唯有土匪橫行。創建民生前,盧作孚曾沿江調查,並把調查的結果寫成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兩市村之建設》 。他自費把文章石印成冊,分送給各界人士,以求獲得支持。他提出的構想,一個是要把合川的涪江南岸作為舊城改造的實驗區;另一個是要開發嘉陵江三峽的礦產、森林資源,解決交通和治安問題,把峽區建成一個工業區兼旅遊區。
現在機會來了,他自然當仁不讓。
1927年,民生輪船公司成立的第二年,盧作孚接任了北碚峽防局局長,成為璧山、合川、巴縣和江北四縣治安聯防的最高長官。6年前,他曾是這裏的教育科長,現在盧作孚又開始了鄉村建設。從這年起,他身挑民生公司和北碚峽防局兩副重擔,工作異常繁忙。那時他常駐重慶,周末回北碚處理峽防局工作,來去匆匆,有時隻能在北碚待半天甚至一兩個小時。時間太緊的話,就事先預約有關人員在碼頭上等,他乘船一到,當場就談工作,談完就乘返程的船回去,沒有任何閑暇時間。雖然來去匆匆,但對這裏的每項建設他卻一點也不馬虎。
要想安心搞建設,首先要掃清匪患。一次,團防局抓住了一個匪首,大家都知道那個匪首是什麼人,但是他死不認賬。盧作孚就說:“那不要緊,我來審。”結果把那個人帶來以後,盧作孚卻一直不說話,兩個人就坐到那個地方,什麼話都不說。結果過了一段時間,盧突然大聲呼叫那個匪首的姓名,那個匪首一點思想準備沒有,就立刻答應一個“有”,行了,那個匪首就隻好認罪了。而且他態度很好,不但自己動員自己那一批土匪回家,而且還勸說另一部分土匪放下武器,回家務農。
與此同時,盧作孚開始在北碚轟轟烈烈地開展他的鄉村建設實驗。他的“實驗”,不是像當年重慶主城那樣:洋行洋樓、舞廳咖啡廳之類的十裏洋場的“上海模式”。北碚不來這一套,而是開拓實業、發展文化和旅遊,為民眾謀福祉,搞的是“北碚模式”。短短兩三年間,在盧作孚的主持下,北碚就辦起了一係列企事業——中國西部科學院、三峽染織廠、天府煤礦公司、地方醫院、兼善中學;在市政方麵,建起了平民公園、溫泉公園和西山坪植物園。盧作孚在北碚建起婦女學校、力夫學校,甚至讓學生軍們利用農民趕集的時候教他們認字。北碚放電影,峽防局有80張免費的門票,盧作孚就拿這個電影票做獎品,來獎勵當地的民眾,認多少字就可以得到一張票。還拿這個票作為滅鼠、滅蒼蠅的獎勵,可以拿死老鼠、死蒼蠅來換。
1928年3月4日,盧作孚改組《學生周刊》 ,創辦了三日刊《嘉陵江報》,刊載四川省內外現代的國防、交通、產業、文化和嘉陵江三峽各項事業的消息。盧作孚在發刊詞中說:“嘉陵江是經過我們這一塊地方的一條大河,我介紹的卻是一位小朋友。我們盼望這個小報傳播出去,同嘉陵江那條河流一樣廣大,至少流到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