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先生所創辦的民生實業公司,是民國規模最大的民營航運企業,也是當時最成功的現代企業集團樣板。盧作孚在重慶北碚進行的漸進式社會改革試驗,是腐敗、混亂、落後的大環境下的一個“民主特區”,也是現代中國新型社會的一個雛形。有學者說,盧作孚“雖然在這個世上隻活了59歲,卻跨越了‘革命救國’、‘教育救國’、‘實業救國’三大領域,生涯中充滿艱辛、風險和挑戰”, 其成就和影響遠遠超出了工商界。
船王包玉剛曾經說過:“如果盧作孚還健在,就不會有我今日的包玉剛。” 在中國現代史上,屬於中國人自己的船王是盧作孚。盧作孚去世一個多月後,1952年3月15日,毛澤東在回顧民族工業發展時說,中國實業界有4個人是不能忘記的,他們是“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化學工業的範旭東、搞交通運輸的盧作孚和搞紡織工業的張謇”。
楔 子
1925年是四川青年盧作孚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當年10月,前往上海買船的盧作孚,在上海巧遇少年中國學會的老朋友惲代英,後者正追隨毛澤東在上海搞國共合作,編輯《新建設》月刊。
在盧作孚借住的上海裕川公司樓上,兩人連續談了3個晚上。當時正是“五卅”運動之後、國共第一次合作的“蜜月期”,時代在孕育著新的變革大潮。他們每晚都談到深夜,話題涉及的是國民革命的前途、社會改革的步驟、救國之路的選擇等等。惲代英希望盧作孚能跟他一起去廣州黃埔軍校投筆從戎。
盧作孚對那一代共產黨人的抱負和獻身精神非常敬佩,對他們的奮鬥目標也了解。他和惲代英在立誌救國的總目標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已決定實業救國的盧作孚謝絕了惲的邀請,他說:“不要做大炮,要做微生物,慢慢地去影響、改變社會。”為表示對惲代英的支持,盧作孚讓四弟盧子英於1926年3月去廣州,投考了黃埔軍校,成為黃埔軍校第四期學員。
恰巧,少年中國學會(簡稱“少中”)這時候麵向全國會員印發了一張“學會改組委員會調查表”,其中有一個問題是:“對於目前內憂外患交迫的中國究竟抱何種主義?”
“少中”會員毛澤東如是回答:“……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打倒買辦地主階級……實現革命民眾的統治。”
而“少中”會員盧作孚則是這樣寫的:“……以教育的方法訓練民眾,為種種組織、種種經營,以改革政治……”
當時正值北伐前夜,兩位熱血青年,因為不同選擇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這一年,兩人恰好都是32歲。而同在這一年出生的,還有另外兩個對中國未來產生過重要影響的人:宋慶齡與梁漱溟,他們在不同時間與盧作孚都產生過交集。
中國的現代史,是一部大浪淘沙史,這一群人在後來的表現各有不同,而盧作孚是自始至終堅守會員信條的極少數人之一。少年中國學會的理想主義精神,對盧作孚的影響極深。他後來的一係列奮鬥,始終都堅持了學會的宗旨,恪守會員“奮鬥、實踐、堅忍、儉樸”的信條,所思所行,無不是為了強國富民。
求 知
1893年4月14日,盧作孚出生於四川合川縣北門外楊柳街的一個貧困家庭。父親盧茂林曾是“棒棒軍”一員,後來轉業做起了麻布小販,全縣聞名,遠近鄉親都親昵地稱他為“盧麻布”。
為了改變孩子的命運,盧茂林勒緊腰帶將盧作孚兄弟倆送到當地最好的瑞山小學讀書。不料,入學不久的盧作孚突患重病,家中實在無錢請醫生,母親李氏隻好上山去采草藥。哪知道藥不對症,服下後,盧作孚竟說不出話來,成了啞巴。
起床後,“啞童”盧作孚堅持到校讀書。每天放學回來與哥哥討論課文,嘴不能說,就用筆寫,課業一點也沒因病情而耽誤。溫習完功課,他一如既往地幫母親做家務。兩年後的一天,他在追逐小燕子時跌倒,情急呼喊:“燕子!燕子!”嗓子竟奇跡般痊愈,如常人一樣發聲,令全家人驚喜萬分,感謝蒼天有眼。
1907年,高小畢業後,窮困生盧作孚失學了。在瑞山小學的6年,對盧作孚一生的做人基調影響甚大。在這裏,他不單是獲取了認識新世界的知識,養成了良好的學習態度和方法,而且贏得了師生們由衷的讚佩,在同學中建立起了很高的威望。
離校時,一位老師特意送他八個字:“好而不恃,為而不有。”盧作孚將字精心裝裱好,掛於床頭,牢記終身。日後盧作孚投身於實業救國,在籌辦民生公司的艱難起步階段,得到了許多瑞山校友的鼎力相助。1925年在合川召開的民生公司發起人會議,參會者就多為瑞山校友。後來,瑞山小學遭遇困境時,事業剛剛起步的盧作孚,出於對母校的熱愛,接手了瑞山小學的管理,他把瑞山學校辦成了一所充滿新風尚的名校,成為向民生公司輸送初級人才的一個重要來源。
離開瑞山小學後,盧作孚再沒上過任何正規學校。幾十年後,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曾邀請盧作孚到校講演,他不無幽默地說:“我怎麼能在大學講演?我僅僅是個被人稱為‘小學博士’的人!”
失學對一般鄉下少年來說,也許意味著從此告別書香,走進田野,從此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但對盧作孚來說,這隻不過是求知道路上的一次短暫挫折,絕不是人生的陷阱,而是絕地重生的起點,他日後的“自學——求知——報國”之路,就是在這樣一個並不高的起點上開始的。
盧作孚的勤奮,在少年中是罕見的。他經常藏在家附近的觀音竹林深處,聚精會神地讀書,連吃飯都會忘掉。如此苦讀,整整有一年時間。但家鄉藏書畢竟有限,無書可讀之後,他在竹林中做了一個決定:走出合川,到成都去求知。
去成都需要盤纏,家裏是無論如何拿不出來的。但決心已定的盧作孚自然不怕這點困難。那時,從合川到成都去經商的人很多,他決意跟這些商人一起步行到成都,這樣可以節省很多錢。路上的食宿費用,由親友們資助了一些。出發前,他準備了一些家鄉著名的小食品——合川桃片,準備到成都後賣掉,當做最初的生活費。
1908年,15歲的盧作孚滿懷求知的渴望,步行前往成都。經銅梁、大足、安嶽,一直走了十多天,他方才抵達成都,棲身在西禦河沿的合川會館。
初到成都,盧作孚幾乎身無分文,圖書館是他最好的書庫。這一點,倒與在長沙自修時的毛澤東很像,那一代有誌青年,很多人出身貧苦,他們都是借助公共圖書館而自學成才的。
在會館閉門苦讀的幾個月,盧作孚便把當時在圖書館能看到的中文和數學書籍全部讀通。但他覺得不解渴,便又開始自學英文,然後再讀英文版的數學原著。前後不過半年時間,他不僅讀了一大批中英文數學書籍,還了解了大量數學難題。自學之餘,他還先後編著了《代數》《三角》《解析幾何》《數學難題解》等書籍,並開始以 “盧思” 為名在成都提學使署立案。
在成都滯留日久,為了不給家中增添額外負擔,盧作孚開始勤工儉學。他到合川會館附近的街道貼了一些廣告,招收中學補習生,每人收一點授課費。剛從小學畢業一年半的盧作孚,就這樣奇跡般地教起了中學生。那時,他才16歲。小盧老師采取的是啟發式的教學方法,教學態度非常認真。學生什麼時候來,他就什麼時候開始講課,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這樣現學現賣一段時間後,盧作孚覺得不是長久之計。第二年,他改變了策略,經過充分準備,打算報考清華留美學堂。可是這一年,清華留美學堂在成都不設考場,考生要到北京去投考。於是他急忙徒步趕回家鄉,籌集學費。
這是盧作孚第一次打算出川。好不容易湊足學費後,盧作孚興衝衝地趕到重慶。不料,開往漢口的“蜀通”輪當天早上已開走了。那時,客船很少,誤了這班船,就無法如期趕到北京。
眼望浩蕩東流的江水,沒趕上船的小夥子無比失望,更讓他心痛的是留學夢自此破滅,人生軌跡也就此改變。盧作孚後來決心從航運入手“實業救國”,這件事是最原始的動因。從此,清華流失了一位可能的留美高才生,中國卻多了一位傑出的實業家。
出 川
算起來,到上海買船,這是盧作孚第三次出川。四川有句老話,人不出川不成龍。非常巧合的是,盧作孚每一次出川,都給他帶來人生巨變。
盧作孚第一次出川,不是求學,也不是辦實業,而是逃亡。
在一次演講中,盧作孚回顧自己的青年時代曾說,他“由18歲起在社會上奮鬥”。那正是1911年,18歲的盧作孚參加了辛亥革命。
報考清華未遂,盧作孚繼續自學。此時,已經長大的他,閱讀範圍已不僅僅是純粹的課本,還包括大量政治社會書刊。正是在這種自學過程中,年輕的小盧接受了孫中山“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思想,他結合大量社會問題,不時在成都的報刊上發表自己的看法與感想。這些文章,自然引起了成都的同盟會會員的注意,他們設法弄到了作者的通信地址,按圖索驥,找到了盧作孚。
令這些革命黨人驚訝的是,盧作孚隻有18歲,嚴格來講,這還是一個少年,但盧作孚的思考深度已經遠遠超過尋常之人。雙方見麵後,一拍即合,談得非常投契。在會員們的引薦下,他加入了同盟會,成為當時最年輕的會員。這樣一個機緣,確實是時代需要與個人選擇的契合。
1913年,軍閥胡文蘭當上了四川都督之後,立即開始捕殺革命黨人,20歲的盧作孚因為是同盟會員而悄然離開了成都,回到了老家合川縣。後來他得知,有許多僥幸逃脫的革命黨人都紛紛去了上海,便也萌生了去上海的念頭。上海是個國際大都會,經濟發達,思想活躍,信息靈通。他相信,在那裏他能夠學到新的知識,能夠找到新的救國辦法。
1914年夏,盧作孚辭去江安中學的教職,回合川辭別了父母,然後從重慶乘坐“蜀通”輪東下。這是他第一次出川,當時,他21歲。
川江如練,三峽如削,一路極目都是大好河山。然而,旅程中有兩件事卻讓他心情沉重。
一是沿途江上往來的大小船隻幾乎全都懸掛著外國旗,有日本的、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可就是見不到中國旗。二是他乘坐的中國輪船“蜀通”輪,客艙分為幾等,等級待遇天壤之別,“高等華人”和洋人享用最豪華的頭等艙,貧苦乘客隻能住最低等的“統艙”。
一路行來,憤青盧作孚感慨萬千。這兩件事,與他後來決心從事航運業有著直接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