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之狀元下海(1 / 3)

在中國曆史上,狀元出身的宰相為數不少,可狀元出身的實業家卻隻有一位,那就是清朝末年南通籍狀元張謇。清朝二百多年,狀元共有114人,江蘇一省就出了49位,但其中下海經商的,隻有張謇一人。

商人經商靠錢,官員謀私靠權,狀元下海靠什麼?張謇的“實業救國”之道為什麼半途而廢?

楔 子

張謇的好運,從他41歲中狀元那年開始。

那一年,正值農曆甲午(1894年)。這個中國曆史上非常倒黴的年份,以慈禧太後六十大壽慶典開局,以中日黃海海戰北洋艦隊慘敗收場。

冒 籍

新年剛過,朝廷特開恩科的消息傳到南通。接到這個信息後,張謇根本沒放在心上。老父張彭年卻雄心勃勃,比正當壯年的張謇還要激動,因為他很早就認準兒子可以奪魁天下。

那還是張謇剛入學堂不久,有一天,老師見門外有人騎白馬走過,脫口而出:“人騎白馬門前過。”但一時想不起下聯,便讓學生應對。張謇的三哥張詧搶著說:“兒牽青牛堤上行。”張謇沉吟道:“我踏金鼇海上來。”

老師一聽大喜過望,逢人便誇張謇是神童,誌向遠大,將來肯定有出息。從那時起,張謇就成為家族的希望之星,被父兄寄予蟾宮折桂的重望。

清朝科考與現在高考最類似的一點就是考生資格審查,不過現在高考重視的是戶籍,到處查高考移民。而清朝重視的是家庭出身,如果三代以內沒有讀書應試的人,就會遭到公開的歧視。“三輩不讀書,一家賽過豬”,是之謂也。這樣的家庭,在當時稱為“冷籍”,家中子弟如果要參加科舉考試,經常會受到地方學官和保人的多方刁難、勒索,稍稍應付不當,就可能誤了考期。

不幸的是,張謇恰恰是出自這樣的冷籍家庭,15歲那年,張謇首次參加童試就麵臨著這樣的境況。張彭年對兒子的才能滿懷信心,他不想兒子的成績因家庭出身而受到影響,因此,就想方設法避開這種困難。

這時,張謇的老師宋琳出了個冒籍赴考的主意。他多方活動,找到了如皋人張駒。經過磋商,雙方商定,張謇冒充張駒的孫子張育才,在如皋參加縣試,如果縣試考中,張彭年必須付給張駒一定數額的酬金。作為中人,宋老師當然也有提成與酬金,人家這叫教書買賣兩不誤。

冒籍考試就是古代的高考移民,被揭發的後果同樣很嚴重,但為了兒子能順利考中,張彭年甘願冒險。

童試分為“縣試”、“府試”及“院試”三個階段。張謇參加這年的如皋縣試,一考得中;隨後參加通州州試,成績卻不理想,名列百名之外。但同鄉中與張謇同年的孩子卻考中了第二名,因此,鄉裏人都嘲笑張謇,說神童也不過如此。

最惱火的還是張謇的老師宋琳,他本想張謇順利考中秀才好名利雙收,不料小張州試成績就如此之差。惱羞成怒之餘,他當眾嘲笑張謇說:“如果有1 000人應試,取999名,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

當眾受奚落,張謇淚流滿麵。從這一天起,他在自己的臥室的窗戶、蚊帳頂上、床頭、案頭等處都寫上“九百九十九”五個字,警示自己要用功。這年10月,張謇在院試中考取第26名,順利獲得生員也就是秀才資格。

兒子考中秀才,張彭年也信守承諾,如約向如皋張家付款,張謇也以如皋生員的身份入如皋縣學讀書。孰料張駒是當地的無賴,他不僅要張謇父子再交學官所派的其他費銀150兩,還以其他借口讓張彭年再拿200兩白銀作為酬謝,不然就要向官府舉報。

與此同時,知道張謇冒考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以類似的理由進行敲詐。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張彭年就請宋琳出麵疏通,讓張謇修改學籍,回家就讀。哪知宋琳也是局中人,利益攸關,哪裏肯去拆騙局。他斥責道:“歸籍等金榜題名之後申請不遲。現在申請,張謇的功名就要立即被革除,你們家出一個秀才容易嗎?”

自此,張謇一家成了待宰的羔羊,誰都想來訛一把。

有一次,如皋張氏誣告張謇,如皋縣衙便派人來捉。張謇得悉後連夜逃往朋友家躲避。出門不久,狂風暴雨就劈頭而來,一不小心,他掉進了爛泥深達3尺的護城河裏,險遭滅頂之災。張謇掙紮著爬出來,這時外雨內汗,衣服已經濕透,到朋友家的路不過3裏路,他竟走了三四個時辰才到,一雙腳磨得血泡連連。

張謇一生堅忍不拔,耐力超人,這些性格品質的底色都是從冒籍風波而來。正是這人生的第一碗苦酒,讓他在未來的人生中,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哪怕是斯文掃地,也依然能挺住!

為了徹底擺脫糾纏,張謇主動向學校申訴,要求革除自己的秀才,讓他到南通重考。海門書院的院長王崧畦和海門訓導趙菊泉看到張謇的才學,十分同情他,他們四處為張謇說情。後經與知州孫雲錦、江蘇學政彭九餘等人的多方交涉,1873年,禮部終於同意讓張謇重填履曆,恢複原籍。

此時,張家因為張謇冒考的事情,負債達1 000多兩白銀,瀕臨破產。張氏昆仲原指望老四(張謇在家中排行老四)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不料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看來這不是什麼有前途的投資項目,此時不撤更待何時?於是,兄長們正式提出了分家,幾番吵鬧,大部分債務落到了張謇身上。

功名重要,吃飯更重要。從此,為了養家糊口,張謇半工半讀,再也難以一心隻讀聖賢書。這也許就是張謇後來屢試不第的重要原因之一。

折 桂

從1874年起,剛滿21歲的張謇,為了生活東奔西跑,開始了為時近10年的幕僚生涯,先後追隨調任江寧(現南京)發審局的孫雲錦、淮軍名將吳長慶。

1884年9月,吳長慶受李鴻章排擠抑鬱而死,張謇哀痛之餘還鄉。此時,家境大為改善,生活可保無虞,三十而立的他,決心重走“學而優則仕”的正途,安下心來參加科考。

1885年5月,因孫雲錦知江寧,張謇為避恩師嫌乘船北上順天應考。10月,順天鄉試揭曉,張謇高中第二名。這是他參加科舉17年來最好的成績。當時,南人北考能中第二名的非常少,有清一代不過3人,這些人雖非會元,卻被尊稱為“南元”,在士林中聲譽甚高。

順天之行,不僅為張謇贏得巨大聲譽,而且在藏龍臥虎的京城,讓他結識了許多名士,並與本科考官翁同龢建立起深厚的私人情誼。

遺憾的是,張謇在考場上的好運就此止步。中舉後的10年間,他連續4次參加會試卻次次落第。10年消磨,是鐵也磨明了。張謇韌性雖好,但接二連三的打擊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一氣之下,他把應考用具通通砸碎,發誓再不進考場。

在他想來,自己雖然未能進士及第,摘取最高功名,但“南元”之譽已足以對得起父母的苦心,也無愧於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讀,應該知足了。

孰料張彭年的耐心比兒子還足,他堅信張謇生來就是當狀元的料。難得太後恩典,這樣的機會不去把握,太可惜了。

這一次,為動員兒子趕考,老張連哄帶勸:“孩子啊,趕考固然很辛苦,可你畢竟還年輕;我今年76歲,才剛步入老年,身體沒問題,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再試一把吧!”

父命難違,落榜專業戶張謇隻得收拾行李,打起精神上路。3月月底,張謇才磨蹭到京。

這時候入場時間也到了,張謇借了朋友的考試用具,倉促入場。發榜之前,他不抱任何希望,連錄取消息都懶得打聽,可這一次他竟取中第60名貢生。4月,在禮部複試他又取中一等第10名,從而獲得了參加殿試的資格。

這樣好的運氣,大出張謇的意料。從16歲考中秀才以來,25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離狀元桂冠這樣近,這讓那顆早已冰冷的心又活泛起來。

事實上,科舉本是個高難度的活兒,不僅要學問好,還要運氣正,更要人脈旺。越往上考,人緣越重要。所謂狀元,從來都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考分第一名,而往往是多方博弈的結果。有時一個很偶然的因素,比如相貌,就能決定這頂桂冠的最終歸屬,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狀元及第、駙馬乘龍的故事呢!

對於張謇本人來說,能否蟾宮折桂完全是未定之數。但這對於以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相當於當今的副總理)翁同龢為首的清流集團來說,卻是誌在必得。

這些年翁同龢很鬱悶,雖然貴為光緒帝的老師,眷倚隆重,領袖清流,但在與太後支持的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李鴻章集團的爭鬥中卻屢居下風。老戰友李鴻藻(協辦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垮台後,清流派人才凋零,青黃不接,在日趨激烈的朝廷紛爭中,急需培植人才。因此,早在光緒八年(1882年),張謇就開始進入翁同龢的視野。

無奈張謇學運不佳,10年來竟然始終未能入圍,讓翁老十分沮喪。這一次恩科會試,得知張謇獲得殿試資格後,他老人家非常欣慰。親自參與閱卷的翁老,對張謇的卷子評價甚高:“文氣甚老,字亦雅,非常手也。”他與7位閱卷大臣磋商後,將張謇定為第一名。

24日清晨,張謇以一甲一名的身份被引至乾清宮西暖閣拜見光緒帝。當時,翁同龢特地介紹:“張謇,江南名士,大孝子呀!”求才若渴的光緒帝非常高興,當庭欽點張謇為狀元,並授予六品翰林院修撰。

從16歲那年考中秀才起,張謇就開始了中國古代青年人人向往的狀元之旅。這條路究竟有多長?張謇的經曆告訴我們,起碼要25年,在考場上至少度過120天,還要有“副總理級”的高幹力挺。一句話,這簡直就不是凡人能做的事!

金榜題名後,張謇成為國家公務員,同時也正式登上清流派的戰車。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當年9月,北洋艦隊全軍覆沒。麵對慘敗,清流派“口水抗日”進入高潮。由丁立鈞領銜,翰林院35人聯名上《請罪李鴻章公折》。

作為打李先鋒,除了參與集體討伐外,張謇以自己熟悉朝鮮事務為原因單獨上《推原禍始,防患未來,請去北洋折》。奏疏中,新科狀元慷慨激昂,圍繞朝鮮問題的由來,對李鴻章處理朝鮮問題和對日本和戰問題的種種錯誤,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揭露。在奏折最後,新科狀元強烈控訴:“試問以四朝之元老,籌三省之海防,統勝兵精卒五十營,設機場學堂六七處,曆時二十年之久,用財數千萬之多,一旦有事,但能漫為大言,挾製朝野,曾無一端立於可戰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理,能無痛心?”

這篇討李檄文一出,群情激憤,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迫於壓力,慈禧被迫以恭親王奕訴替代李鴻章。但是恭親王麵對日本的不斷進攻,也沒辦法,戰事節節告敗。到了10月11日,山海關已經告急,張謇夜訪翁同龢,師徒兩人說起局勢,隻能相對落淚。

正在這當口,張謇父親病逝,他馬上請假回家奔喪。1894年,張謇經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這一年就這樣在風雨飄搖中過去了。

下 海

1895年,中國有3個人各自作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康有為選擇了變法、孫中山選擇了革命、張謇選擇了實業,他們的終極目標都是救國。張謇棄官從商的決心在京城暴雨中萌生,在家丁憂時滋長,在南洋大臣兼兩江總督張之洞的鼓動中下定。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不順心。丁憂在家的新科狀元,心情很沮喪,“既成進士而父見背,不及視含殮,茹為大痛,國事亦大墜落,遂一意斬斷仕進!”

其實,急流勇退的念頭,早在1894年9月就已經在張謇心中萌生。

那月下旬的一天,張謇隨文武大臣去迎接從頤和園回宮的慈禧太後。當日恰逢暴雨,路麵積水一兩尺深,文武百官一個個匍匐路旁,衣帽盡濕,頂戴上的紅纓流下鮮紅的水,其中有不少七八十歲的老臣。而慈禧乘轎子經過時,卻視若無物,連轎簾也沒掀一下。

這件事給張謇很大震撼,讓他心寒:狀元又如何?一品大臣又怎樣?還不是一輩子匍匐在地任人驅使?這場暴雨,澆滅了張狀元朝堂論戰的激情,讓他從書生意氣的亢奮中徹底清醒,退隱之念由此而生。回寓所後,他在筆記中寫道:“願為小民盡稍有知見之心,不願廁貴人更不值計較之氣;願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願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

在鄉居喪期間,他不時想起生母金氏的臨終遺言:“科舉是出人頭地的歸宿,為了光耀門楣,一定要追求它,但你性剛語直,最好不要當官。”慈母的遺言,讓張謇更加堅定了退出朝廷紛爭的決心。

不做官,又能做什麼?在鄉間小路上,麵對朝日夕陽,張謇在苦苦思索著。

轉眼間到了1895年的夏天。一天,洋務派幹將、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張之洞來信約張謇去江寧麵談洋務。

對於張大帥,張謇並不陌生。十幾年前,張謇從朝鮮還鄉時,就曾先後接到張之洞、李鴻章的聘書,但被他一概婉拒,被人稱為“南不拜張,北不投李”,一時傳為美談。張謇曾對友人說過:“我們好比大家閨秀,處子之身豈可不擇媒妁,草草嫁人!”

十幾年過去了,這一回再次接到張大帥的邀請,作為新科狀元,談的又是洋務,張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動身上路了。早在1886年,張謇就在家鄉提倡蠶桑,還試製過高粱燒。與張之洞一樣,他也認為“中國要振興實業,還是要看讀書人能不能有作為!”

這年夏天,張謇兩次前往張之洞衙署長談,交換了許多關於學務商務的看法。在日記中,張謇寫道:“南皮(張之洞籍貫河北南皮,故人稱南皮)身上帶有‘五氣’——少爺氣、美人氣、秀才氣、大賈氣、婢姬氣。”

大帥雖然“五氣”俱全,但和狀元卻談得非常開心。張謇對張之洞的主張很讚同,二張一拍即合。暢談之餘,張之洞正式邀請張謇“總理通海一帶商務”。這意味著,張謇可以帶著“公務員”身份的“救生圈”下海。這對正琢磨退出官場紛爭的張謇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一開始,張謇沒敢答應,辦廠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起自農家,苦讀成名,雖然狀元及第,但終究隻是一介寒士,既沒有從商經驗,囊中也頗為羞澀,一旦失敗,自己承擔不起。

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張謇最後還是決定冒一次險。因南通棉花“力韌絲長,冠絕亞洲”,棉紗銷路旺,張謇下決心先在通州辦棉紡廠。

他對張之洞坦言:“世人都說書生隻會空談,隻會負氣,我偏要做出個樣子給人看看。但要辦實業,難免委屈自己,低身下人,就算‘舍身喂虎’吧!”

1895年12月,兩江總督張之洞正式委任張謇“總理通海一帶商務”,這位南洋大臣終於把兄弟拉下了水。

丁憂期滿後,張謇進京銷假。當時,翁同龢已被慈禧勒令告老還鄉,戊戌變法的敗象已現,張謇一心想的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在獲準複職的第二天,張謇就以“通州紗廠係奏辦,手續未完”為由再度請假。當天晚上,他就離開北京前往塘沽返鄉了。他在當晚的日記中自嘲:“讀書卅年,在官半日,身世如此,可笑人也。”

在唐家閘選定廠址後,張謇為紗廠取名“大生”。

“大生”二字源自《易經》上“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句古語,他還親自撰就一副楹聯:“樞機之發動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東南。”這副對聯後經翁同龢手書,筆力千鈞,氣勢宏大,既道出了紡織工業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性,也道出了張謇實業救國的誌向。

招 股

狀元經商,就像秀才帶兵,聽著就不怎麼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