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離家出走(3 / 3)

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我擔心銀女,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曉得我在想什麼。

“總得把她找出來。”我懊惱得出血,“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留著銀女做什麼?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麼想。”

“有錢即行?那麼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後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麼?”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麼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幹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麼地方去?這等於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歎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隻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麼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老李說。

我轉過頭去。

“你麵色好差。”他忽然探手過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並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象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隻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鬥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隻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說:“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人一病,意誌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象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糾糾,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係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嗚咽起來我頭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歎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裏。”

“我收著她幹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我點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於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後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薑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麼碰到一塊兒?這麼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薑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麵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鬆,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象是遇上平生什麼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我說。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薑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薑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薑姑娘。

薑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麼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薑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麼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薑姑娘苦笑,“隻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薑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薑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麼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薑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薑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薑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麼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麼回事?”

“季大夫同薑姑娘呀。”

“他倆怎麼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薑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麼,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麼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歎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薑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薑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薑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遊嗬,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麵色蒼白,一絡頭發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