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我擔心銀女,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曉得我在想什麼。
“總得把她找出來。”我懊惱得出血,“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留著銀女做什麼?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麼想。”
“有錢即行?那麼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後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麼?”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麼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幹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麼地方去?這等於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歎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隻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麼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老李說。
我轉過頭去。
“你麵色好差。”他忽然探手過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並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象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隻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鬥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隻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說:“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人一病,意誌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象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糾糾,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係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嗚咽起來我頭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歎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裏。”
“我收著她幹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我點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於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後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薑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麼碰到一塊兒?這麼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薑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麵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鬆,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象是遇上平生什麼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我說。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薑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薑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薑姑娘。
薑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麼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薑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麼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薑姑娘苦笑,“隻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薑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薑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麼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薑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薑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薑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麼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麼回事?”
“季大夫同薑姑娘呀。”
“他倆怎麼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薑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麼,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麼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歎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薑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薑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薑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遊嗬,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麵色蒼白,一絡頭發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