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麼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於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並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麵孔也腫。”她向我抱怨。
我盡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困,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嗬欠,“可是以後,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麼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麼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發。
“我並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後,會舍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麼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麼?你年輕,不懂得什是麼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閑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象隻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麵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隻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裏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麼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裏,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裏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裏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麼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隻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誌。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讚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嚐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鍾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麼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麵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嗬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劃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麼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麵。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後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象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麼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喧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麼穿什麼,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麼關心。
我隻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麵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裏來住好,要什麼有什麼。”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麵麵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麼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湧,隻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麼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采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麼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麼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麼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鬥,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麼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嚐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衝下樓來,走到我麵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你騙我生下孩子好賣給他們?”銀女戟指而問。
我顫聲說:“銀女——”
“我不會受你擺布,”她尖聲道:“還有你們,”她指著陳氏兩老,“錢,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為了不起。”
“銀女——”我叫住她。
“我以為你真的關心我,真的為我好,想幫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誰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
她掩住麵孔。
陳氏兩老呆住,想不到會有這個變化。
我去拉銀女的手,她忽然發狂地甩開我,順勢將我一推,向大門奔去。
司徒大叫:“攔住她!”但是她已經拉開門,對著大雨,就衝出去。
我連忙跟著追出,司徒緊緊的盯我身後,大雨傾盆,我倆一下子變落湯雞,卻已經失去銀女影蹤。
我恨得頓足。
司徒把我拉進屋簷下。
我疲乏到極點,“我已盡了我的力。”
“我們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這時候陳氏兩老由傭人打著傘也出來,大聲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到處亂鑽。
司徒說:“活該”“請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車子駛出去,還聽見陳氏兩老在那裏大呼小叫地尋人。
我在車中打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