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當戶朝他一瞥,“若此刻退兵,單於還可以保存數萬精銳。莫到想退也退不了時候,才來後悔。”
伊稚斜一怔,看著他,高聲道:“你是說漢還有伏兵!”因為匈奴士兵不懂漢語,也不虞他們聽見。
話音未落,東北角殺聲已起。前軍此刻趕到,立刻發動猛攻。不愧是李廣訓練出來的精兵,一陣箭雨,匈奴猝不及防,損失慘重。李當戶轉望向東北,臉上神情淡然。
南麵漢軍大營幾乎是同一時刻發動的反擊,騎兵抱住馬頭,頂著風沙在陣中衝殺。伊稚斜終於把計策定下,同時看著李當戶。“本單於可以信你嗎?”
李當戶知道他的憂慮。“漢軍馬乏,隻要單於遠徙漠北,不再擾漢滋事。十五年內,漢必不會對匈奴作戰。”
伊稚斜不再說話,與他而來的隊形一收,不多時,匈奴陣中便響起收兵的號角。李當戶看著這支虎狼之師緩緩退去,心中不禁感慨。其實他也知道,光是前軍兩萬人,對這支軍隊造不成多大危害。若再接戰一會,勝負在誰並不能確定。
“新閼氏。”李當戶默默念叨著,忽然天轉地旋,一陣恍惚,便向馬下栽去。他方才用穿雲墜月箭便耗盡了力氣,再加上方才和伊稚斜對答時強作鎮定,所以現在心力交瘁。
陳雨辰眼疾手快,跳上馬去將他扶住。在她心中素來信奉的信仰已經被擊翻。其實不論墨家還是兵家,都是以殺止殺,不過是人數有所差異而已。而此人一席話便讓數十萬匈奴退去,當真如墨子在世,真正作到了非攻啊。
“我們走。”墨家劍士混在四散撤退的匈奴大軍中迅速退去。
李當戶回到了前營。
前軍留下了輜重,和中軍一起正乘勝追殲殘敵,暫時不會回來。
李當戶坐在軍帳外麵,心潮起伏不斷。他不敢進帳去麵對那具屍身,或者他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父親還會在一個時候從裏麵出來。
墨家劍士一直守在他身邊,到他醒來,一道向他請罪。李當戶慘然而笑,最終讓他們離開了。
一路飄血在李當戶身上蹭來蹭去,似乎也是在安慰他。李當戶撫mo著馬頭,卻一陣陣覺得孤獨。他多年一人在外時也沒曾有這種感覺,可是如今,在他心念中的天已坍塌,山已折斷。痛苦,那種無狀的感情不斷將他束縛。
夜要降臨,讓原本陰霾的天更顯深邃。
李當戶正要回身入帳,忽然覺得風中有些不對。
他忙俯下身去,將耳朵帖在地上地聽。兩騎,兩騎正朝前營方向急速而來。
蹄聲漸近,他聚目凝視,漸漸地看清了來人,不由得露出些訝然。其中一個白衣勝雪,膚如嚴霜。
是花瑤嗎?難道是她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特意趕來?當看清不是時,李當戶心中一陣疑惑,怎麼會是他們?
兩人居然是本應留在代郡的張騫和楚夭,他們卻如何到了此地?椒弟,他為何不來?李當戶目光流轉,獨獨不見李椒的身影。
及近,李當戶看見他倆一臉風塵之中更雜糅了幾許悲戚。二人見李當戶心中也是如此想。楚夭顯然憔悴清瘦了許多,三人相見,卻無半點喜色。
二人下馬來。“路上辛苦了。”李當戶道。
張騫搖頭苦笑道:“我們不知道前營更變了行進方向,一直是跟著大營在追。午後恰巧見漢軍追殺匈奴殘餘,找到前營軍士,告訴了我們位置,這才知道,老將軍竟然也血染黃沙了。”
李當戶聽那“也”字隻覺刺耳,心緒亂動,厲聲問道:“什麼‘也’?代郡也出事了?”
張騫麵露悲戚說道:“當戶不知,李椒已經先老將軍而去了。”
這話於李當戶來說無異於一個驚雷。“什麼時候?怎麼會!”
卻見身旁楚夭已緩緩跪了下去。李當戶一片茫然,聽張騫說道:“四天前傍晚,我正欲找太守下棋聊天,卻聽到有人呼救。我循聲而去,就來到了後院中。”
“太守並未娶親,他料理邊關事務,多數時候是在府衙中休息,因此後院經常是空的。而楚姑娘來後,便讓她暫住著。”張騫看眼一旁的楚夭,“我心知不妙趕緊奔去。卻見到楚姑娘一路掙紮,太守將她抱住,意圖施暴。”
“我趕上前去,太守卻也不止。我將他拉住,卻拽不動他。”他說著一頓,“後來,楚姑娘腰間軟劍,割破了太守喉嚨。”
“那你來此作甚!”李當戶大悲怒極,一腳便朝楚夭橫踹去。楚夭並不避讓,李當戶腳在她身前又生生停住。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李當戶怨氣不知從何發泄。
“自作孽,不可活。”他長歎一聲,無可奈何地看著張騫。
張騫繼續道:“仵作給太守驗屍,卻從太守小臂上取出這物。”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匣子打開,李當戶接過,隻見其中有一根寸許長的細針。針上寒芒直閃,針身卻泛著淡藍色的磷光。“金旬花毒,最能亂人心誌。想來該是太守中針後,才有了那些舉動。代郡其他官吏都不敢對此事做主,楚姑娘留下也不安全。我隻好帶她來此地,原想由老將軍親自裁判,誰想……”
何人害我兄弟!李當戶問蒼天,得不到回答,他悲怒至極,反而笑道:“生死有命……”
一張行軍榻,伴隨了千古名將一身。
李廣神色安詳躺在自己的軍帳中,李當戶引二人參拜了他的屍身。父親因悔過而自盡,卻不知他在天有靈,若是見了殺死自己兒子的人來參拜,會有何感想。
李當戶瞟了一眼楚夭,她還沉浸在自怨自艾中。她是那麼柔弱,似乎都不能保護自己。自己真的不該把她留下。李當戶想起那日他和李椒在一旁說的話,如今卻陰陽兩隔!
“當戶決定把老將軍屍首怎麼安排?”張騫問道。
“回家。”李當戶毅然說道。
張騫看著他,緩緩點頭。“此去隴西千裏之遙,當戶還回代郡不?”
“不了。”李當戶道,“還麻煩博望侯回去後,將我弟弟好生安葬。”
“這個自然。”
中軍帳內,黃燭光下。李當戶與張騫一缸缸喝著酒。輜重車上原本用來慶功的佳釀,此刻卻成了哀傷的祭奠。
李當戶不顧一切地喝著,他有充沛的內力,喝酒如水。而張騫早就承受不住。張騫一步三搖地起身往外走,剛出得帳門便轟然倒地。李當戶聞聲一笑,繼續自顧自地喝著。
就在這時,一個白色的影子翩然進入帳中。李當戶撐起醉眼向來人看去,是花瑤嗎?來得可好。
李當戶朝她舉缸。那白衣女子竟自來到他身邊,將他的酒缸按下,把他扶住。
天塌地陷的時刻,李當戶惟有在此女子麵前方能把一切煩惱統統忘掉。
李當戶伸手一攬,就將女子納入懷中,白衣女子一驚之餘,已經被他按在地上。她靨紅如火,眼神中一絲驚愕稍縱即逝。她闔上雙眼,嘴角卻露出燦爛笑容,迎合著男子的激烈。
風花雪月如夢幻綺麗,雲雨翻覆的帳中,迷醉的不止是人性。同是那一時刻,帳外一片夜黑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