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會是在一種社會複興的大背景下舉行的,無論是酒會的主辦者蕭衍還是應邀出席酒會的大臣們,都帶著極其輕鬆的心情前來參加這次酒會。皇家樂隊奏起由蕭衍作曲的禮賓曲,蕭衍頻頻舉杯,大臣們開懷暢飲。
蕭衍的心情如此之好,真是極少看到,於是人們一邊作詩,一邊竟相向皇上敬酒。蕭衍自天監發表斷酒肉文後,不再飲酒,隻以茶相代替。酒會進行到尾聲,蕭衍忽然說:“朕自坐政以來,所聞者,多為讒媚之言,今日難得群臣聚會,望各位就朕問政以來得失,暢所欲言。”
沈約等人立即發言,對蕭衍稱帝以來的政策大加讚揚,總結起來有以下幾條,一,振興綱紀,加強文治,其中又有製作禮樂,尊儒貴教,倡儉慎刑等;二,優借士族,重用寒流……所有“暢所欲言”,全是所得,並無所失。
範縝在官場上一直就是另類,最看不慣的就是沈約之流的拍馬溜須。趁著幾份酒意,範縝站起來說:“陛下要臣等暢所欲言,盡說得失,但大家剛才發言,隻有得,沒有失,這就有失公允,也不符合陛下的聖意。”
在場人都大吃一驚,他當年的文友禦史中丞任昉更是向他拋著眼風,示意他不要因自己的憨直而壞了這難得的君臣相聚和諧氣氛。然而範縝偏偏就是那種不附大流的個性,就決定趁著酒意,來個竹筒倒豆子。
“陛下革除昏政,振興綱紀,尊儒貴學,倡導儉樸,的確在南朝帝王中絕無僅有,但陛下在用人方麵仍有臣百思而不得其解處。謝腓隻會埋頭書齋做死學問,卻從無學術建樹,更沒有什麼實際才能。但陛下卻三請四邀,委以重任,規格之高,前所未有,致使一些趨炎附勢者趨之若鶩。王亮為官清廉,為人正直,但陛下在任他尚書令不久即再將其免職,免職後,朝廷對他既無賞賜,也無追封,不免讓人心寒。王亮究竟有何大錯,竟遭陛下如此冷遇?不就是因為陛下壽辰那天沒像其他大臣一樣對陛下禮敬嗎?陛下對一位大臣的處置,不是帶著太多的個人恩怨了嗎?”
現場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範縝所說的謝腓,其人生性懶散,做學問有一套,做官卻是外行。幾年前,蕭衍三請四邀,謝腓終於做了一名副丞相,幾年過去,謝腓不事政務,府上門庭冷落,成為建康城裏的一段政治笑話。現在,範縝重新把這件事挑起來,差不多就是當眾羞辱蕭衍了。
蕭衍果然臉上掛不住,他悶著頭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終於說:“範太守,你要對自己的言論負責任。”大殿上此時鴉雀無聲,蕭衍又指著範縝說:“你可以在朕駁斥你之前收回你剛才的言論。”這明顯是希望範縝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剛才的錯誤,給自己挽回一點麵子,同時也給範縝一個可下的台階。範縝意識到自己觸怒了蕭衍,但在大庭廣眾之下,範縝決無收回自己言論的可能。他看了看四周,人們都低著頭,沒有一人肯站出來支持他,他隻得稍稍緩和剛才的語氣,說:“臣願意聽到陛下關於對這二人冰火不同的道理。”
蕭衍清了清嗓子,卻撇開謝腓,專提王亮:“那好,朕且先列出王亮的十大罪狀,也請在場各位以正視聽。其一,王亮身為前朝丞相,未能對蕭寶卷的倒行逆施予以阻止,有失丞相職責;其二,蕭寶卷濫殺無辜,凡當朝丞相幾乎盡被誅殺,王亮竟能出任丞相,可見其是與蕭寶卷沆瀣一氣;其三,王珍國、張謖等人以殺昏君的方式擁戴我義軍入城,算得上一項義舉,事後王珍國等人邀群臣對此行共擔責任,王亮拒不簽字,可見他與蕭寶卷感情之深,往來之密切;其四,對我義軍進駐建康,王亮一直態度消極……”蕭衍一口氣竟真的羅列出王亮的十大罪狀,然後拂袖而去,慶祝酒會不歡而散。
本來是一場君臣相聚的歡樂場麵,卻被範縝給攪散了,在場的大臣都表示對範縝極大的不滿,紛紛指責範縝,並表示要上表彈劾。範縝既做了,當然也敢於承當,說:“身為皇上,如果對臣子的諍言如此不悅,今後又如何問政?如何在細微處革除昏政?該彈劾的是你們,你們身為大臣,隻一味拍馬溜須,讓皇上偏聽偏信,隻會促使皇上昏庸,我範某人決不與你們同流合汙。”說完也學著蕭衍拂袖而去。
京城士大夫掀起一股對範縝圍攻的狂潮,與此同時,一份彈劾範縝的奏折遞到蕭衍手中。奏折中同樣列舉範縝十大罪狀,其中一條即是範縝與被貶前丞相王亮的私下交往,被認為是一場暗地裏的陰謀雲雲。蕭衍批準了大臣們的彈劾,不久,範縝被貶廣州。當首都建康在渾濁的波濤中漸漸遠去時,站在船頭上的範縝像是對建康,又像是對自己說:你等著,要不了幾年,我會再回來的。
四月初八,是佛教中釋迦牟尼聖誕日。這天清晨,蕭衍悄悄來到光宅寺,完成了一個帝王在釋迦像下的皈依大禮。也就在這一天,蕭衍正式向外界宣布,他將“舍事道法,皈依佛教”。這件事在朝野的震動之大,可用“天崩地裂”加以形容。因為此前,雖然自東晉以來曆代帝王都對佛教特別尊崇,但沒有一個帝王會公開宣布以個人的名義皈依佛教。蕭衍的皈依佛教,意味著自東晉以來關於出家僧人是否應該向皇帝禮拜的漫長爭論顯得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