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眠之夜,竟陵王蕭子良的府上,一群文人雅士正在慷慨激昂。
應該說,這是永明十一年以來西邸文學派在竟陵王府上的第二次文學聚會。這年三月,當齊武帝宣布立蕭昭業為皇太孫後,他們曾自發聚集於雞籠山西邸,那次的文學聚會並沒有商討出任何好的應對方案來,卻引起齊武帝的反感和警惕。於是,齊武帝對西邸派文學社團的態度不再委婉,竟陵八友中的範雲被派往湖南任零陵內史,王融從尚書省降至中書省任職,而在荊州隨王蕭子隆府任諮議參軍的謝朓則被召至建康待業家中。那次聚集,被後來的人們稱作“西邸派文學事件”。
生活在南北朝時代,如果一個農夫或販夫士卒隨口吟詠出一首像模像樣的詩來,誰都不會覺得驚奇,就像我們所熟知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新中國一個農民能寫幾句打油詩、能哼上一兩段京劇樣板戲一樣。南北朝時代的年輕人沒有人不渴望做一個詩人,渴望做一個文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流行,那個時代的流行,就是詩歌,就是文學。文學是一個人身份的標誌,也是邁向仕途的階梯;那個時代造就了無數文人雅士,文人雅士也為那個時代創造了輝煌的文學。一百餘年的南北文化的衝撞,為南朝詩歌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在那個時代產生中國文學史上影響深遠的“永明體”詩歌。研究文學史的人們認為,“永明體”為後世唐代近體詩的繁榮開創了道路。如果說“永明體”是“竟陵八友”的集體功勞實不為過,那麼其中的旗手是沈約和謝朓。沈約是史學大家,也是南朝著名的大文學家,他不僅撰寫了《晉書》和《宋史》這樣恢弘的曆史著作,他還創造了“四聲八病”詩歌理論。
李白是謝眺的超級粉絲。後人多是從他的代表作之一《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中認識謝朓。我們所知道的謝朓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是《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曰: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縝不變?
評論家們說,“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是謝朓所有作品中最膾炙人口的名句。
可以說,整個永明時代,上至帝王,下至百姓,人人都是作家,個個都是詩人,隻是各有層次,高下不同。
南北朝文學的流行,與當時的達官顯貴們尤其是帝王自身的推崇有極大的關係。齊武帝不主張文人治國,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文學的喜愛。他本身就是一個詩人,出有詩集。在他的帶領下,他的幾個兒子都在文學上有極高的造詣,除長子蕭長懋和次子蕭子良外,他的八子蕭子隆,十一子蕭子罕也都很有文學天賦,且都有詩集問世。蕭子良的堂兄弟蕭子顯,則是《南齊書》的編纂者。我們沒有任何根據認為這位皇帝家族中諸多成員的詩歌集是由他人代作,或自費出版的那種平庸之作。那時的達官顯貴們多有“養士遊談”的嗜好,每一個達官顯貴家就是一個極具規模的文人社團,全國處處是作家協會。這既是達官顯貴們顯示身份的需要,也是他們為抬高自己聲望、擴大政治影響的一個手段。而一些以智謀著稱的作家和詩人,往往並不甘心隻做一個文士,他們的聚會,往往與政治有關。
前麵說過,齊武帝蕭賾有二十三個兒子,在他即位不久,就立長子蕭子懋為太子,除了長子,在這二十三個兒子中,齊武帝比較看重的就是次子竟陵王蕭子良了。為了讓這個自幼溫文爾雅的兒子身上多一點孔武之氣,幾乎是在封長子為太子的同時,齊武帝就讓蕭子良做了護軍將軍領司徒,讓他有實際的領兵權力。天地良心,齊武帝對他的二兒子應該是很器重的吧,偏偏蕭子良對政治沒有一點興趣,他寧願去做一個文學青年,而不願去做一個丞相。但他還是利用丞相的權力,將他位於雞籠山西邸的別墅成為文學沙龍場所。他的家裏,陳列了古代的服裝、兵器以及大量的圖書,儼然一座曆史文化博物館,他又招納四方文人作家彙集於他的這個私人文學沙龍,無償地供給吃喝,為他們創造一個自由的文學空間。那些遊手好閑的騷人墨客蝗蟲般地撲過來。其中最有影響的是範雲、沈約、謝朓、王融、蕭衍、任昉、蕭琛、陸倕八人,號為“竟陵八友”。“竟陵八友”一個個才華出眾,被後世譽為“一代辭宗”的沈約很早就寫過《晉史》和《宋書》,是當時有名的大學者;謝朓不善言談,但他卻因為山水詩的成就而與東晉時另一位詩人謝靈運並稱為“大小謝”;蕭衍(也即是後來的梁武帝)則是“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自然非等閑之輩;範雲、王融、任昉、陸倕等也都有文集問世。三國時曹丕認為,“文人相輕,自古亦然”,但“竟陵八友”之間卻不難看到相互吹捧、你唱我和的場麵。如沈約說任昉“二百年來無此詩”,蕭衍說謝朓的詩“三日不讀,便覺口臭”。在政治上,“八友”也差不多是相互鼓勵。王融說蕭衍將來“宰製天下,必在其人”,而範雲則預言王融“三十以內必望為公輔”,更把王融比作周召二公。這是一支龐大的文人集團,又是一支潛在的政治力量。範雲是最早追隨於竟陵王府的文人,也是蕭子良最重要的謀士和私人秘書。蕭子良曾不避嫌諱,數次在父親齊武帝麵前舉薦範雲,遭到父親的譏諷。“八友”中的沈約、範雲、王融都先後在竟陵王府任職,其他人則時聚時散。當社會安定時,他們煮茶烹茗,吟詩作文;而當社會動蕩,時局有變,他們成為竟陵王的政治謀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