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些古書,父親=神官挖掘出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的藩鎮政權時代龜井銘助被召進城裏這件事,並不僅僅像傳承那樣,隻是為了把長期以來同外部隔絕的我們當地的時代錯誤故意說得有趣,說得滑稽。而是年輕的龜井銘助已經受到擁立年輕的藩鎮諸侯的開明派家臣集團的注目,他們之所以對龜井銘助注目,是因為他們從蠟商那裏得到的信息,其次是銘助本人出於深謀遠慮,悄悄地去各地遊學吸取經驗,從而通曉京都、大阪的政情。已經過遲的判斷,實際上藩鎮已經得到京都的特別警戒的內敕,決定了對勤王藩鎮的態度。擔任仲介者的勤王公卿,本來是由銘助介紹,藩鎮的開明派才和他們接觸的。開明派一旦失去權力,藩主被處以安置在江戶附近隱居的反動時期,對新權力發動起義而遭到失敗的銘助,就把村莊=國家=小宇宙作為直屬於天皇的存在的企圖,放在指望和公卿的關係這個基礎之上了。結果是銘助進了監獄,然而藩鎮卻繼續為勤王而大肆活動。銘助死於獄中的那年,恢複了權力的開明派的諸侯家令根據銘助生前留下來的建議書,前往長崎買了輪船。因為買船而花費巨額公款,家令引咎自責而剖腹自殺。據父親=神官有根有據的推論,如果龜井銘助不死於獄中,他一定和備受指責的家令一起,用這輪船去發現新世界而開往南美大陸。實際上開明派還沒有喪失權力,銘助尚未失去自由的時期,銘助和家令集團的人就已經為實現輪船拖航而建造了海港。父親=神官已經查明,由於通過該項事業而同漁民們建立起來的關係,死於獄中的銘助的家屬們甚至得到能夠把熟鰮魚幹帶進峽穀和“在”的權利。
父親=神官此項曆史研究給予經理大哥的啟示,使他想到不能隻把魚鋪開在我們當地這個狹隘的空間,發揮想象力又在別處開了幾家。據說他十七、八歲就去了朝鮮,在新義州入伍當兵,然後當了憲兵。戰敗之後趕快複員回來,專門經營魚和牛肉的黑市生意,他的經營圈已經擴大到東京、大阪、神戶。然而他經過父親=神官的勸告,很快地就把日漸繁榮的經營網點的活動縮小。這件事可能是經理大哥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成功的事業。妹妹,不久就有了這樣的傳說:經理大哥以超過一介魚店限度的規模,支援露留的棒球事業,那錢全是作黑市生意時積蓄下來的。
不過和傳說中的在中國當憲兵時代和在東京、大阪、神戶作黑市生意時代的經理大哥的形象完全相反,在峽穀的日常生活中的他,卻總是一副滑稽相的隨波逐流的人。到峽穀的定時製高中前來任教的未婚女老師,租住文具店二樓的房子。她閑暇時候店主也求她給照顧一下鋪子。有一天下午,經理大哥路過文具店門前時便推門進來,站在門廳的入口處不動。當時女老師正在店裏火盆旁坐著,頗感奇怪便仰臉看著他,他也不打招呼,便要跳上席鋪,因為他比別人高出許多,所以他的跳躍也比別人用的力大,他的頭蓋骨一下子就撞在隔扇門的門楣上,又被門楣上的釘子劃傷,立刻摔倒。
有人立刻給他父親送信,魚店老板立刻趕來,看見流血而暈了過去的兒子,便問依然坐在火盆旁的女老師是怎麼回事。
女老師隻回答說“他想跳上來!”
當天半夜裏,病床上的經理大哥不知去向,消防隊員在峽穀到處找他。消防隊員們也樂於幹這件事,仿佛作廣告似地把這個秘密大肆張揚地喊:“經理大哥!經理大哥!你在哪兒?”到處轉悠著這麼喊。最後終於把他找到了,原來他用從原生林流向峽穀河的水浸泡頭上的傷口,說是用這涼水冰一冰它……
這事現在成了峽穀和“在”的笑話一般的民間傳說。妹妹,如果想到從森林流出的水,是供村莊=國家=小宇宙飲用的水,那麼,像這位經理大哥這樣的浪蕩公子耍活寶式的舉止,在生死危機的關頭顯示出來,那就最終必然會導致使人產生同破壞人有最大聯係的感覺,從而把我們當地的根源示之於人。這種足以顯示方向然而一直藏而不露的機靈素質,也許就是把經理大哥和露留兩個人,真正聯係在一起的吧。
3
妹妹,你作為美國總統家屬的朋友被邀請參加美國總統就任典禮,雖然不是以代表國家的身分被邀請的,但是你也提出了對於我們當地脫離日本國的獨立運動給以援助的要求。總統回答這個問題時說:“還在占領的期間提出這個問題很好。”在白宮會客室裏和你一同來的,給你和總統談話時擔任翻譯的報社特派員,並沒有把它作為一條有可讀性的這段對話和你們一行的消息拍發出去。優秀人員的大報社記者,對於把這種充滿異想天開的事向總統談的日本女性,大概感到這似乎是國家的恥辱吧。但是隻要你的提案立足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那就不能說是非常識的、無教養的。
妹妹,這就是說,你為了解決使我們當地從衰微重振風采的意誌非常強烈這一事實,足以證明你不愧是父親=神官的女兒,以及他把你教育成破壞人的巫女如何正確。父親=神官曾經力求自己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同一化,然而因為他屬於外來人,所以始終沒有達到目的,連我這對孿生兄妹,尤其是你,對於當他的繼承者,那時我們無不感到意外。妹妹,你受到美國總統的邀請,原因是那時他已得到副總統的位置,隨後便參加總統競選,終於失敗而開始了失意時期。這位前副總統以國際上知名的清涼飲料公司顧問的身份前來日本宣傳,當時把銀座俱樂部的女人們帶到飯店去,名義上是參加舞會實際上卻是男女雜交,率領那些婦女們的頭目不是別人,就是你。然而他又走運而身居要津,忽然之間就當上總統,你的雜交舞會的組織者是怎樣達到舉行總統就任典禮時要邀請你的?對於這件事,有人說,你以那天晚上的錄音磁帶作為武器,強行要求總統才達到目的。不過,我覺得這事沒有必要在我以書信的形式寫給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上確定下來。我想記住的隻是,你和你的俱樂部的女人們,對於雌伏期的美國總統候選人有性的關係深深銘刻在記憶之中這件事。不這樣,我以為即使有記錄雜交舞會的磁帶,也奈何不了這位總統。
妹妹,你和美國總統的關係已經擴大到了極限。
棒球隊在新製中學的操場上練球,一直練到傍晚,有一天傍晚露留把比他年長的“在”的少年揍了一頓。那少年新製中學畢業之後沒升學,領導著一個和他情況相同的人們組成的小集團。他想以“在”的小集團壓倒以峽穀的少年為中心的棒球隊,處心積慮地要和峽穀棒球隊的首領露留決一雌雄。一直在“在”的孩子們中間稱王稱霸的這個少年,滿腦子想打架,他首先是帶著人來看練習比賽,一直看到比賽完為止。即使比賽結束,露留也不把他指揮的隊立刻解散,而是繼續練球,把球抹上石灰粉,直練到天黑了下來抹石灰粉的白球看不見為止。用泰柯普型球棒練習防守,沒完沒了地練,甚至使人感到那氣氛未免過於殘酷。
露留在經理大哥的幫助之下,為了提高自己的棒球水平,繼續他那獨創性的發明。妹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為了鍛煉跳躍力,模仿說評書中的飛簷走壁的人那些修煉方法。咱們家院子裏種向日葵。出芽之前露留就在那裏練習跳,向日葵長出來的時候他覺得向日葵長得慢便去跳麻,麻苗不高,跳膩了便去練習別的項目,等他想起向日葵的時候,向日葵已經長高,使盡渾身力量也跳不過去了。但是,向日葵長到人得仰頭看它那花以後,露留依舊在花前扭扭脖子抖抖肩,輕輕跳起讓兩個腿肚子碰在一起,如今他已經開始試跳兩米了。這時候往往是顴骨周圍被太陽曬成黑赭色臉的經理大哥滿臉高興地在旁邊陪他。這位大哥每次來視察露留的鍛煉情況時,因為他家開魚店,有個大冷庫,所以總是帶來冷藏的桃子什麼的,露留似乎不願意把投球的右手冰著,總是用左手接過來,大啃大嚼,我從二樓上看著羨慕不已。
露留的自我鍛煉,並不全是像跳向日葵那樣一時心血來潮幹的。為了鍛煉腳和腰,他總是褲子裏邊掛著經理大哥讓峽穀的鐵匠作坊給他打造的腿箍,仿佛戴上腳鐐一般。連上體育課也不拿下來。但是,他戴著那麼沉的東西,不論競走也不論跳跳箱,依舊能力超群,所以體操老師無話可說。他小腿上的鐵箍在踢足球和摔跤時能傷及他人,所以這時候他才摘下。因為他對體力的基本訓練除了棒球之外任何體育項目概不關心,所以體操老師讓他參觀別的體育項目時,他就戴著鐵鐐學兔子跳躍。
下雨天不能鍛煉的日子,他在天棚低的二樓上站在麵朝河比較亮的窗前,注視著對麵山坡上疏林中飛的鳥,練習著看他一秒鍾掮動幾次翅膀,而且是一天到晚練這功夫,從不感到心煩。終於把山雀和黃道眉那麼小的鳥一秒鍾掮動多少次翅膀等等全都弄清楚了。如果以這份能力參加比賽,就能看清還沒有參加過正式比賽的硬球表麵上縫的針腳,毫無困難地把它打回去,這是經理大哥拍著胸脯作出絕對保證的。他為了更進一步鍛煉目力,注意看鳥起飛時的動態,麵向鳥的方向精神專注的神態,那形象實在美極了,連我這作哥哥的都被打動了。
露留從蠟庫撿來蠟末子,把我們麵積不大的所有地板打磨得無比光滑。他這種舉措是為了日常生活的任何瞬間都要鍛煉腳和腰,但是這一招卻給家裏和他住在一起的人出了難題。特別對於你那些特別迷戀於性解放的朋友從你們的沙龍去廁所的通路那一段地板,打得更加光滑,因此,並不需要像露留那樣鍛煉腳和腰的你那沙龍朋友們,就有好幾個跌倒多次。
妹妹,我再一次觀察和思考棒球界行者露留孤獨的內心以及想法,發現他把地打磨得那麼光滑,純粹是對於自己的姐姐性自由的來訪者們一種無可奈何的抗議。把地板打磨得光滑無比以鍛煉自己的腰腿,我以為不過是第二義的理由而已。
4
至於露一士兵孤獨的蹶起,新聞、周刊有過各種報道。妹妹,我所了解的關於他的情況大都由此而來,不過有幾項是我自己發現的。事件過了三年以後,我從語言學雜誌的一篇專欄文章上才大致看出支撐露一行動的思想方麵的一個側麵。專欄文章是一位世界語專家寫的,出於對智能遊戲的愛好,但始終是從世界語的角度出發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不久之前,隻有一個人就想匹馬單槍地控製東京,打進皇宮,和天皇進行軍事談判,這個人物使報界足夠地熱鬧了一陣。此人在精神病醫院呆了二十五年。在皇宮前折騰了一通之後,也就是在他看來經過兩軍你死我活的白刃戰之後,同樣也是由他看來成了日本國軍隊的俘虜,再次送進精神病院,不出幾個星期便衰弱而死。各家報社指出,這很可能是醫院錯誤地把不該出院的病人放了出來,以致造成如此悲劇。但是我唯一不解的是,據說這個瘋子被逮捕的時候,叨叨咕咕的話誰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又有人說,那分明是分節語言,像演說一樣說的。各報紙用字母把它登了出來,教世界語的人認為,和常見的初學世界語的人把日文字母寫在教科書旁一樣,聽起來卻是世界語。秘密揭穿才知道,這漢子住了二十五年的這家精神病醫院,我國草創期以來的世界語言學家也曾經在這裏住過相當長時間……
我以這個專欄文章為據,采用相應手段,向這家醫院詢問露一的生活痕跡,最終毫無結果。妹妹,我確實是露一的弟弟,然而也是遺棄他達二十五年之久的家族成員。當然,對於很閉塞的醫院,我也不能過分強烈地表白我的意見。但是遇到了僥幸,我見到了審訊露一的警官。這樣,從他那裏自然掌握了露一演說用的用日文字母記載的記事本的影印件,也就是報紙、周刊報道的原始根據的影印件。這個僥幸,得到了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的我另一位哥哥露旦角的幫助。
露旦角在新橋演舞場開獨舞會。隻要想到和蠟庫舞台的半即興式的初次演出遠遠無法相比,就不能不為之感到茫然了。隻是白天才演出,座位隻能坐滿三分之一,而且很明顯,那都是招待票,不過這次公演是他露旦角一個人獨自主辦的。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我到後台看了看,年近七十的阿姨,當年她一條腿跪在蠟庫的舞台邊上使勁給留聲機上弦,如今她像個德國老太太一樣,戴著圓眼鏡坐在那裏。我此刻的心境已經分不出我自己是在新橋演舞場的後台呢,還是坐在峽穀的蠟庫裏。
我想,按理說阿姨對於今天獨舞會的進行上並沒有她需要幫忙的事。露旦角的化妝有專家負責,而且還有包括彼此了解的歌舞伎青年演員在內的同台演出的演員,以及演奏家們,至於和照明的或舞台效果的負責人聯係的,有資助露旦角在大阪南邊經營的男性同性戀酒吧的公司派來的一位秘書科員。所以,對於阿姨來說,她隻能是看著露旦角坐在化妝台前光著膀子為下次出場化妝而已。然而阿姨坐在一旁看露旦角的化妝,對她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像看仇敵一樣看著梳妝鏡裏的露旦角塗粉抹紅,顯得眼睛特別大的瘦削麵孔,而且是片刻不停地看著他,似乎有滿腹的不滿。
露旦角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受招待的客人們認真地看著舞台,也沒有人小聲說話,但是每到精采之處,觀眾席中央最好的席位上總有嘻嘻哈哈的女人笑聲。於是,那周圍的女客仿佛受了感染一般跟著發笑,雖然那笑聲還沒有傳播到整個觀眾席,但是露旦角反複說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很難跳了。妹妹,原來觀眾席上那樣無拘無束地縱聲發笑的女人居然是你。當時你在銀座開俱樂部,和你嘻嘻哈哈的笑聲唱和的,就是你手下的那幫人。
露旦角發了一通牢騷好像渾身是勁,大步衝出後台以後,我不由得笑了。我以為你根本不是嘲笑他,不過,說實話,你那笑聲也確實不莊重。我立刻去見略帶淡紫色的眉眼之間有些神經質皺紋的阿姨,因為我必須向她說明我為什麼到這裏來。我跟她說的是,我作為露一的弟弟,必須查明他的事情,他蹶起之後,開頭和他接觸的警察而現在接受獨舞會的招待,他一定到後台來道一聲謝,我想請露旦角那時給我介紹一下。阿姨想起了原來是我立刻放了心,像從前一家人閑話家常不勝感慨似地說:“從在峽穀的時候就想過,他一準能登上歌舞伎劇場的舞台,沒想到隻能在演舞場演出,實在可憐哪!”
這天,那位警察——現在他已辭職,在一家出租汽車行當司機——由衷地被露旦角的舞蹈所感動,果然到後台來了,同時還給了我露一大喊大叫地演說的那份記錄的複印件。我在看那是字母的影印件的過程中就注意到,這決不是即興的吼叫說出來的話,我雖然難以理解它的句法,但是我知道那是語感親切的單句組成幾個組合段,而且幾次反複。這是露一自己整理好的語言組合,寄給前邊業已提到就露一的問題寫了專欄文章那位世界語學者的那份東西。學者寫給露一的回信說,這份東西本身有許多錯誤之處,但原作可能是已經去世的世界語詩人伊東三郎的作品。這樣,我就理解了被看作瘋狂行動的露一蹶起之後表現其感懷的語言的實質。
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自由地伸開兩臂
向周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發現暖流般的日子已經過去
記憶複活了
一直苦於的工作被我猛然想起
工作再也不能順順當當地幹下去
因為身體和神經今不如昔
怎能不屢屢發出痛苦的歎息
但是終於完成了一件事
現在情緒很好
沉下心來不再憂慮
我的心已經裝滿
全是喜悅和希冀
漫長的辛苦之後
惟有麵對新的工作!新的問題!
世界語學者對於自己專欄文章預想到的事十分準確,深感滿意,並且說,深層的進一步發現,將另外在語言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但是我把這事報告給那位前任警察現開出租車的司機時,他提出異議,他說,他將根據自己的筆記發表文章。因為他隻想到那隻能算瘋人的瘋話,所以才把那筆給死者家屬看的。他開始意識到,如果一旦弄明白那上麵確有意義,那就難說當初自己處理這個事沒有錯,因而發生承擔責任的問題。細想起來,妹妹,作為當初經辦此事的一個警察來說,他這麼想也許是當然的。因為這個筆記足以證明,他過去把它當作莫知所雲的演說記錄,自己以正義的觀察者身份處理了這件事。而今證實了自己不學無術,把那演說當作瘋子的連篇瘋話。總而言之成了自己處理問題的錯誤和自己不學無術的證據。而且,他當初還極力主張把露一再一次關進精神病醫院,結果是露一不久就衰弱而死。我隻能把露一並非演說而是朗誦伊東三郎用世界語寫的詩,以及伊東本人再譯成日語的譯文,全部手抄下來寄給父親=神官和露旦角。作為此次調查的結束。但是這二位沒有一個人對於構成露一蹶起背景的思想至少在表麵上表現略感興趣的反應。
露留應該是從高等學校畢業已經過了兩三年的年齡,然而他還是河口的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的一名學生。這個海港城市就是峽穀那條河的入海處,也就是當年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由此溯行而上的河口。露留在這裏的高等學校作為一名學生組織了棒球隊。因為年齡的限製,他不能參加外麵的正式比賽,不過在練習領域裏,由於他廣範涉獵棒球書刊,他建立起來的訓練理論和實際很受重視。因為實際上效果很好,所以他的棒球隊的實力在本縣是數一數二的。這個時期,可能就是他在屬於自己的小社會裏樹立起個人風采的唯一的時刻。
露留受到棒球隊重用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合格的投球手而且從不知道疲勞。他一個人就承擔了球隊的所有的擊球練習,並且一連練習許多天。他通常不是從投手土丘上投球。因為他的球速是高校級的球隊選手打不著的,所以露留總是站在規定位置之後兩米多的地方麵對打者。
他在這個海港城市的高等學校期間,準確地說應該是在這個學校的棒球隊期間,他往返上學全騎自行車,單程就需要三個鍾頭,這也是他露留為了訓練腳力所花的時間,別人就不隻這麼個數字了。特別是回來是上坡路,要想把上坡多花的時間找回來補上,靠的全是超人的體力和意誌。因此,地方城市報紙上甚至登出了標題為:“為了過勤勞生活,上學過遲的努力奮鬥者騎自行車上學,往返要六個小時”的堪稱美談的報道。實際上露留從新製中學畢業以後那幾年,並不是因為就業才晚上了學,而是一個人在峽穀裏練習棒球,他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將來當一名棒球選手。那期間,他總是戴著一頂棒球帽,早晨很早就起來,作操和長跑,注視鳥的飛翔鍛煉眼睛的功能,向對岸無限地拋石頭,以致把河灘上一個地方的卵石拋光,那地方仿佛被電鏟掏了個坑窪一般。新製中學下午的課程一完,操場上就開始練習棒球,他根本不是教練,可是他甘當義務教練,十分認真,大發脾氣地喊叫,指手劃腳,學生的練習一完,他就練習投硬球,而且是大喊大叫地製止小孩子們靠近擋球網,一直練到天黑下來。
像經理大哥那樣對於露留真誠相待的人,不論峽穀也不論“在”,已經沒有了。人們對他冷淡之極,上了高等學校在海港城市裏也沒有地方住下來,不得不往返花六個鍾頭騎自行車堅持來回奔跑,原因是什麼?原來,他除了棒球規則以及這個範圍之內偶發性的人間社會知識之外,其餘一概不知道,棒球之外的社會上自己如何立身處世,如何使自己社會化,如此等等手段一點也不會,所以他可能害怕在素不相識的人們群居的城市住下來。或者可能是由於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和那次洪水過後晚霞之下我所看到的情況有關,繼承父親=神官血統的露留,對於破壞人獨有的磁力感受特別敏銳和深刻,也就是說,他是個深深紮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和峽穀與“在”的直接聯係是很難割斷的。
盡管如此,露留一旦離開我們的土地走出家門,一反過去頑固到甚至反動的程度,不僅遍曆國內大城市,居然一下子遠渡太平洋飛到舊金山去了。陪他去的有和他的棒球經曆始終相關,長期以來和他一起行動,他的經理人,把父親與家業拋下不管的經理大哥。況且那時候並不是可以自由地到海外旅遊的時期。經理大哥是耍了什麼手腕找到了門路,我以為很可能是托了我們本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給辦的吧。況且兩個人飛機票以及在美國的花費,全是經理大哥掏的錢,所以,這次冒險旅行就成了他和他父親之間明顯的齟齬,本來當初他在文具店剛剛一跳就撞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但是當時他父親就隻是俯視著他,茫然地站著沒動。大概是經理大哥存心讓他這位峽穀商人的父親對他絕望,才采取了常識無法估計,以浪蕩子的行為方式,和露留一起飛往美國大陸的。
到底他們抱著什麼具體的計劃動身的?不過從經理大哥選擇大大出乎人們意料的行動這種氣質來看,似乎沒有經過有計劃的思考。從棒球的規則和實際訓練就是露留唯一規範的世界觀來看,讓他對此能有什麼客觀考慮也是不現實的。他們隻是被棒球的發源地吸引而飛去的。後來我從當地日文報紙合訂本裏看到內容大致如下的報道,才基本上了解了他們的夢幻計劃。那報道說:“最近開始從日本來了一些奇妙人物,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練習場地旁邊,有趕也趕不走的給你當接手而供你練習投球,如果願意,希望你大打特打一場球的兩個人,他倆不會說美國話,隻能比比劃劃,或者擺出姿式。一個是中年漢子,一個是青年人,他們的奇妙也實在離譜。記者用日語和他們搭話,那個年輕的投手也和美國話差不多依然不理解,那中年漢子很會應酬,熱心地大肆宣傳,說他帶來的投手是個天才,如果考試他的能力,保險能立刻加入職業球隊。對於按護照的種類而規定在美國的行動和給以不同的限製,他們也根本滿不在乎,他們是否真這麼作?還是僅僅當作詼諧才那麼作的?記者無法判斷……”
妹妹,我有根據斷定“加入職業球隊”這話確實是經理大哥說的。因為,他作為露留的經理人,多次前往我國各職業球團的訓練營地,大肆吹噓露留,這話就是經理大哥經常掛在嘴上的。從高知縣、宮崎,最後到衝繩,他們旅途所到之處,經理大哥都向峽穀魚店的父親打電報,總是說有希望加入某某著名球隊,望家裏等待他們的“吉報”。
然而始終也沒有等來這種“吉報”。魚店老板讓送電報的嘲弄得生了氣,甚至和郵政局長商定,一個星期去郵政局取一次電報。他父親總是慨歎地說:就是那個“愛跳的家夥”,隨後便是對這“愛跳的家夥”一通批評,然後泛指經理大哥這類浪蕩子們的一般表現,歸結為這已是我們當地的普遍現象。
關於露留加入職業棒球隊的聯係活動,經理大哥一方麵大耍滑稽演員那一套,另一方麵他也很動腦筋琢磨辦法。露留和經理大哥第一次訪美歸來時,帶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帽子走下到達羽田空港的飛機,而且把聲稱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的教練大談變速球投球法的照片加洗了許多,寄送給職業球團或者體育報刊。那照片是露留摟著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光光的肩頭,在淋浴室照的。我覺得濃密的睫毛,依然是一副少年麵孔的露留似乎是在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推銷露留的旅行時間過長,資金拮據的經理大哥去了露旦角投資的南方的男性同性戀者酒吧,露旦角不僅主動地給以資金援助,而且看著露留和舊金山職業棒球隊教練的合影說:“這孩子要想認真幹一下,那就非得下決心不可!走出峽穀外麵的世界可是嚴峻的呀!”經理大哥不能不深深地點頭。
5
露一他們這個內務班投宿於山穀裏的簡易旅館,天亮前就醒了的露一向同房間的其餘的五張床上的人逐一敬禮,催促他們起床,然而他卻遭到他視為戰友的同宿者之一的人毆打。但是這次毆打使露一對於複員內務班的實在感更有了深刻的印象。隻同宿一個晚上的同宿者們有人說,這家夥也許是個瘋子,但決不是個渾蛋。這話和日後報紙上所說的一樣。挨了打的露一便特別小心,開始收拾裝備,決不弄出聲來。已經是十月過半了,可是露一不穿外套,他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鍬拴在背囊上。用同樣的時間,打裹腿,把刺刀、背囊、水壺、雜物袋、防毒麵具全都帶在身上,戴上戰鬥帽,右手提著軍鞋,左手提著槍,他想到外麵再穿。這時,同宿者已經醒了,他們唱起軍歌鼓舞他。那歌唱道:聽到軍號響,怎能不想起,立誓出國門,勇敢上戰場,男兒無寸功,何顏回故鄉……
露一乘國營電車到達東京車站,站台人員告訴他,從八重洲口出去買入場票就可走出站台,他照辦了。那個車站人員和附近的鐵路公安人員,看露一那副模樣,都把他當作為宣傳電影而化的裝。按露一主觀的說法,多虧他們誤解,他那地地道道的全副武裝,已經開始的作戰行動,就交了沒有受到任何妨礙的好運。露一出了東京車站靠丸之內正麵的大廳之後,就一直注視著他作戰行動目標的皇宮的森林,在開始作戰第二階段之前要看看手表,住了四分之一世紀的精神病醫院,出院時發回的他那手表,當然早就停了。於是露一便回到車站按車站大廳的大鍾對表,車站大鍾正好十二點。作戰的第一階段之所以費了這麼多時間,主要是因為幾次上錯電氣火車,以及在車站裏邊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地找出站口。所以,對於這段時間裏露一的行動能有那麼多的人前來替他證明,以致警察都窮於應對,就是因為他那身打扮特別顯眼的緣故。
露一出了東京車站之後開始走向作戰目標時,給他作證的目擊者也很多。大多數目擊者之所以對他印象深,是因為四分之一世紀之前就開始從地上消失了,如今隻能在電影電視裏才能看到的大日本帝國陸軍的軍裝表示了善意。但是對於露一來說,那一身裝束卻不是架空的。露一覺得大東京的各種行業各種姿態的人,決不是自己這方麵僅僅以寬大的微笑就能了事的人。就露一來說,這些普通人雖然是非戰鬥人員,然而很明顯,他們屬於敵國人。現在的露一就是受到為這些普通人們維持和平的人們逮捕而當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俘虜。被監禁的露一拒絕使用仍處於戰爭狀態的對手國也就是日本國語言,而且為了沉默時也和該國語言脫離關係,是否他用世界語填補自己的語言宇宙的?即使他腦子裏的世界語僅僅是這一篇詩。妹妹,這篇詩難道在它的語言內部不是足夠地包容了一個人的容量嗎?
前麵提到的從東京站正門遙望皇宮森林的露一,常常被旅遊客收進照相機裏。我從一本周刊上看見過那張照片。裝束嚴肅,右手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左手握拳垂於腰際,不知將去何方似地望著前方,給人以初老之感的露一仿佛頗感激動。另一張搶拍的照片也是周刊雜誌上的,地點是在車裏,他發現汽車上有人要偷拍他,就大發雷霆地跑上前去,這一刹那被人搶拍了下來。他按照訓練擺起架勢所用的那槍,確實是仿造的假槍,然而那上麵的刺刀卻能刺傷人。那輛汽車被他趕走,這張照片上大發脾氣的露一,早就沒有既是住院病人又當花匠一天到晚老老實實的那種表情了。有臉的一半大的嘴張著,鼻子歪著,眼睛向兩邊斜吊著。除了兩三顆殘存其餘全缺的牙齒,它足以引發人們想起精神醫院的牙科多麼可怕。張著黑黑的大嘴的露一是在發瘋地呐喊呢。
露一把惹他發火的人們轟走之後,又回到他熱衷的戰略性作戰行動的路線上來,也就是朝著皇宮的樹林前進,即將走完東京車站前靠丸之內大廈那邊的廣闊空間的時候,又有一次偶發性的小戰鬥。在這裏碰見了從地鐵站口上來的三個美國嬉皮士旅遊者,於是露一把這三個人當俘虜抓了起來。對於這三個俘虜,露一是怎麼對待的?據嬉皮士們說,被露一看管起來的時間過得很有趣,他們是賣金屬絲做的首飾的跑單幫商人,露一限製他們的行動,他們索性就在樓梯上鋪好毯子作起生意來了。一個女嬉皮士賣,同夥的兩個男的就在旁邊加工製造。像給俘虜們站崗放哨一般的露一慢慢地有了興趣,仔細地看著胸針一類的那些東西。特別是對於綠硬玉鑲嵌的大型的東西似乎特別中意,越看越喜歡,幹脆便蹲下來看。三個小時之後,露一釋放他們的時候,那女人把那胸針作為紀念給了露一,他把那東西收進雜物袋,妹妹,露一肯定是給你的禮品,這一點,大概是因為他此刻仍然相信你住在峽穀裏吧?釋放了三個俘虜之後,露一繼續向皇宮的樹林進軍,不過此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精神病醫院外邊的時間過得很快,可能使他感到茫然。露一終於進了皇宮公園,走到護城河邊的石牆根時,他看到有些地方為了修複而拆下來的石塊全編上號碼。他想也許這全是暗號,便一一點了一遍。這時他發現他身旁有一台履帶式的運料車,那上麵裝著小孩腦袋一般大的石塊停在那裏。這是一台柴油機履帶車,鑰匙尚在,他立刻發動機器,把一車石頭倒進後邊的豎坑裏,然後一溜煙似地逃跑。過了一陣,他發現沒人看見他的行動。他躲開周圍想象到的敵人大隊人馬能夠襲擊他的那類地方,找個地方潛伏下來。
到了深夜,露一再次進入皇宮前廣場,在樹叢深處支上帳篷,作好開始作戰的第一個夜晚宿營準備工作,結果他的行動被人發現了。他沒脫軍裝就在帳篷裏躺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發覺一對野合的男女侵入他的戰場,就用槍托揍那男的屁股。因為被露一幹擾,那對男女逃之夭夭,但他沒想到遭到伏兵襲擊。原來這些人是來偷看野合的,所以全是黑色裝束,一番苦心讓露一給攪得沒有看成,便立刻遷怒於他。不過他麵對許多壯年、青年漢子毫不怯陣,奮力拚搏。雖然挨了打也挨了踢,盡管他手裏的是模型步槍,畢竟也算一個完全武裝的士兵,所以也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一個帶著手電的,用手電一照發現反擊他們的竟然是個身穿軍服已過盛年的瘦長身材的人,雖然打得氣喘籲籲,可是看得出絕對奉陪到底的氣概,所以一個個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意識到這是處於最前線,便趕快撤了帳篷,從這裏匍匐前進,從早晨爬行到中午,被皇宮警察發現而遭逮捕。當時露一看見兩名警察朝著他跑來,情知不妙,便非常敏捷地從兩名警察中間穿了過去,跑進皇宮的大門。露一的槍上綁著一麵白旗,此刻他的要求是拜見天皇……
露一單槍匹馬蹶起的時候,經理大哥和露留的棒球之行已告結束回到峽穀,和他父親和解,專心於經營魚店的家業。大骨骼,體強力壯的經理大哥,長時期的一通奔波之後似乎由於心力交瘁整個垮了下來,言談動作等等,已經看不到從前動不動就“跳一跳”的虎虎生氣。和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有了收藏古錢的新愛好,按照古錢目錄函購那些老錢,這事又成了他老爹為之頭疼的事。有了這種新愛好的經理大哥,對於露一事件的問題,在峽穀和“在”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向他們談了他自己的意見。經理大哥對於很久以前他那“跳一跳”行為被人們添枝加葉大肆傳播以及其他等等也頗有感慨,他引用了一首和他以前的為人大不相同的古歌來回答。那古歌是:命高於一切,惜命者猶如從未作完之夢中醒來。”他認為,露一是想實現他在精神病院培育了長達二十五年的夢。最初也是最後大放光彩時,被警察給粉碎了,結果又回到精神病醫院。露留與他自己為棒球奔波的夢也是最後歸於粉碎。但是兩者相比,露一的夢更慘。露一的夢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別的人繼續作下去行嗎?我認為,露一的夢最終的期望是這樣的:露一希望倒退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同天皇當麵商談結束戰爭的條件。他覺得,由於戰敗,滿洲、台灣、朝鮮、衝繩,再加上從樺太①到千島的領土全部脫離開日本。如果這些領土是有理由的處理結果,那麼,“自由時代”結束之前還是完全的獨立國,五十天戰爭打了敗仗之前還保持二分之一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為什麼不以二戰結束為契機脫離日本而獨立?露一想和天皇談判的就是這個問題,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麼?我想,我們當地正該繼承露一的夢想,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意我們獨立。我還以為夏威夷應該從美國獨立出來。如果實際辦不到,也應該要求日本國政府同我們結成同盟關係。這樣,我們當地就可以在憲法上明文規定接受亡命者,表現出和日本國不同的特征。而且允許前來獨立的我們這片土地的第一號亡命者,也就是現在被日本國權力機構強迫再次監禁於精神病醫院的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