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2 / 3)

“怎麼,好像責難起我來啦。實際上我們這些孩子們對於那些釣上來的魚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滿意,可是真正釣魚的孩子也太少。再說,海魚的魚骨頭淨紮腳心,所以在河裏遊泳的人也沒了。這種事態的開始,根本原因就在於,我們當地認真的取締汙染河川行為的老人們沒有了。”

“假如老人們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體裏仍然掌握著權力,對於這種明目張膽地違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們從我們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給以某種處罰,決不寬宥。”

妹妹,我們以話引話,從這裏又談起違犯村莊=國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綽號“牛鬼”這個人,這人你是知道的。現在想來,年輕的導演對於我所談的已經早有耳聞。不過,他對於自己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間,對於通稱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關心。妹妹,我和導演這兩代人對於“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於對於稱原重治為“牛鬼”的基礎的習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驚異的是青年導演堅持說,在我們當地的秋祭上他沒有看見過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xdx潮是巨大的黑牛從神社的石階往下跑著追人,據說隻有破壞人才能和它格鬥。解開韁繩的牛鬼,在峽穀和“在”橫衝直撞到日落黃昏。到處威嚇蹂躪,無處不去,大施淫威,孩子們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風。當然,盡管牛鬼踏地如雷聲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實際上不過是黑麻布蒙上一個竹子做的框,裏邊藏著二十條壯漢而已。竹竿挑著一個假牛頭上塗上紅綠黑三種顏色用以嚇人,身體裏藏的是峽穀和“在”的人。相對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臨近節日,峽穀和“在”的孩子們交換的下述傳說,就給人以新的恐怖感。說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學生。警察和憲兵想破案,但是家長們說把孩子獻給神了,應家長們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結。還有一年,衣著華麗的姑娘怕弄髒衣服而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為躲避衝過來的牛鬼而伏在田裏,結果是她們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壯漢輪奸。這個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處罰,真正的強xx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說起牛鬼的習俗,在我們這地方的幾個村鎮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雖然各有相似之處,然而象征的意義和我們那裏的就性質不同。我們當地的牛鬼是別具一格的,隻是蒙起來這一點相似,這牛鬼作惡多端,然而它的行為卻是被人們的虔誠的心接受。從孩子們的傳說就可見一斑了……”“你能不能把別具一格的內容說清楚?因為我們想把牛鬼引進我們的戲劇裏。我自己沒有看見過牛鬼,對它隻是知道這個詞,形象可能和名詞無法結合。我聽說,本來牛鬼的節日遠在我們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帶的人們就堅持的習俗,這具體情況又是怎樣呢?征服了它們的創建者們,在他們的節祭中也讓自己出場。但是,受人們驅使的牛鬼對征服它們的人們有一股怨恨情緒,因此,據說節祭這一天牛鬼追逐創建者們的子孫。但是,如果這是事實,受牛鬼之害的人們的家屬或本人,對此要當作神聖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須多說的了。”

妹妹,就我來說,眼前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長期懸而未決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前我們這塊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卻頗有些動搖。因為這個課題不容易回答。不過他並沒有拘泥於這件事。

“原重治就是這樣多義地被稱為牛鬼的,為什麼沒有用更直接地表現他個性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

妹妹,原重治確實向大日本帝國的權力機構告了密。那個時期開始登記戶口,因為耍了個花招隻登記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卻想讓餘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再次屈伏於大日本帝國,企圖徹底消除掉戶口簿上沒有登記的人,它這種告密或者說背叛的計劃內容受到指責,不能說是錯的。本來,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確實複雜,因此,難以把他的通稱名字單純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種各樣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語言表達它的意義,在當時,不論是峽穀也不論“在”,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論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論責難他的人們,都是不可能的。所以,關於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確實遭到巨大緊張的折磨。

父親=神官一概不用日本國或者大日本帝國的年號,他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時說,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將公開化了。事情是從大逆事件①的有關人員遭到檢舉開始的,當時身為我們當地村政府村長助理的原重治,開始受到巨大煩惱的折磨。他的煩惱日漸加劇,翌年,也就是辛亥年,報紙報道對幸德秋水等十二名執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惱此時達到頂點。但原重治並不是陷於正義之人的苦惱,而是瘋狂者的苦惱,等於一個常態的人偶然地被略帶正義色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擾的苦惱。原重治對於大逆事件的被告們,特別對於執行死刑的十二人,強烈地表現了一個兩麵派的感情。他讀了幸德等被處死的報紙那天,便去了峽穀的郵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長篇的抗議電報。收報人是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也就是這個時候,日本在外的使領館也接受了各國的社會主義者們對幸德等人被處死一事的抗議。這是考慮村莊=國家=小宇宙真實態度時重要條件,妹妹,原重治的電報也可以算作國際性的抗議活動中的一項,就其體裁來說也是完全相應的。但是,原重治的從國內拍發然而實質上等於國際電報的電報,被他的親戚郵政局長留下來沒有發。本性溫厚的原重治看到親戚堅決扣下電報沒有發,也就沒有逆形勢而動固執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個土偶,運到大白楊樹的樹根處,放在那十鋪席寬的懸崖上,供奉起來。從給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拍電報以來,對於原重治的行動一直特別注意的郵政局長,把所有土偶全給打碎,把原重治帶下山來。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讓他坐在他自己細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辦公桌前了。在家閑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個土偶,把它們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廣的堂屋帶小柵欄門的龕裏。這樣,既供龜井銘助,又供這十二個被處死者,足見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夠複雜的了——

①明治43年(1910)對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誣陷並實行殘酷鎮壓的事件,受檢舉者達數百名之多。誣陷他們計劃暗殺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對26名起訴,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對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執行死刑。也稱“幸德秋水事件”——譯注。

從原重治這一係列行為來看,可以感到,他對於因為大逆事件而被處死的人們是愛惜的。但是,從最近以來他的新的行動來看,和他以前的傾向正好相反。傍晚,峽穀的道旁這裏或那裏照例三個人一群五個人一夥肩挨肩地站著聊天,這是我兒童時代每天習見的光景,原重治對每一個小圈子人群都是伸進頭去,也不管他參加進來之前人家談的話題是什麼,總覺得他現在提出的主題才是最重要的,表現得十分自信地談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們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談的並不是他實際上由衷的思想內容。他苦惱甚至失掉正氣地苦苦思索的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對抗明治政府的樹立國權而發明的戶口登記雙重製的策略。原重治懷疑到,我們當地的隱蔽組織已經瀕臨危險。參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說的話隻是這麼幾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還有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家夥所以才糟糕!”在每個人群裏說的都是這樣簡短的慨歎和一成不變的詞句。

“新製中學的棒球比賽,自己在第二壘。教練沒有暗號,第一壘的人就來盜壘。沒有辦法,隻好下決心封死而往第三壘跑。這個時候大多這麼喊:‘淨添麻煩,麻煩透了!’或者:‘因為有這樣的家夥所以才糟糕!’那片言隻語的根源,原來在原重治那裏呀……”

“本來我們這地方就有這種成語,也許就是原重治使它恢複起來,給它加上新的意義而開始應用的吧。不過一旦和原重治掛上鉤,我想,那些話一定會傳到峽穀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們那裏,而且一直傳下去。”

“不過,我們有時也不由得喊一聲:‘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這麼喊,他是以什麼為對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導火線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隻有一個山脈之隔的我們這個地方,無不擔心有組織地背叛國家一事暴露出來。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因為有這樣的家夥所以才糟糕!’這樣恐慌的慨歎中,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核心問題,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發之前,主動地把戶口登記兩重製的弄虛作假改正過來,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經隱隱約約地表現出來。不過,把原重治稱為“牛鬼”,是因為他那難以言狀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級的緣故。”

妹妹,細雨霏霏的這一天的談話,給了青年人以啟示,他開始用於他的戲劇構想中了。於是,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一切神話與曆史本來無法用戲劇表現的,現在至少可以拿它作突破口,開始寫作以原重治“牛鬼”為主題的腳本,我先寫出梗概交給了導演。我也參加了排練,這倒不是我因為我沒有這種經驗才去參觀,而是大多由於這事太出乎我的意外的緣故。他的劇團中的兩個男演員一個女演員頭一天就刺激我,因而引起我們當地的老年人的憤怒,現在已經得到諒解,恢複了以前狀態。但是,這兩位男演員今天的姿態卻不倫不類,當然,既然是排練,穿什麼衣服本來無關緊要,但是那位細高挑的演員穿一件淡色的運動服上身,外罩一件舊睡衣,脖子處露著汗衫。另一位筋骨粗壯中等個頭的男演員,光著上身斜掛一條布帶,穿一條藏青色褲子。那位小個子女演員,穿一條黑色緊身運動褲,包著她那彎彎的兩條腿,頭上戴著我演出台本上沒有寫上的紙糊的“牛鬼”大頭。

那“牛鬼”大頭一個大人兩臂都摟不過來,紙糊的塗上墨,與其說是牛頭,不如說它是羊頭更合適。隻是牛頭太大,蓋過了演員的胸部,因為太沉,演員隻好托著它的邊緣。我看著女演員這副模樣,不能不懷疑導演是怎麼理解我的原作的。我寫演出台本時就把受到大逆事件衝擊的原重治作為中心人物,出場人物一共三個人,因為演員隻有三個人的緣故。

人物a稱為原重治第一,因為幸德等人被處死,深感驚恐,表現原本是村長助理的心聲。實際的原重治沒有把他內心的聲音,也就是把不能說的中心思想,對於峽穀以及“在”的路旁少數人聚集的人群說出來。但是當他發出“可怕,真可怕!”以及“添麻煩,麻煩透啦”!“因為有這樣的家夥所以一定糟糕”的時候,他卻把應該表現真思想的那些話壓抑在內心裏了。那些話,五十年後作為安魂的行為,替原重治說話的人就是原重治第一。人物b是原重治第二,他才是我們當地的戶口登記二重製陰謀的直接策劃者。為了抵抗全部納入明治政府權力之下,組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機構。他就是對付峽穀的原重治的那個“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惱的結果終於發了瘋的前助理。用語言表現這個人物的瘋狂是這樣的:他不分峽穀和“在”的人,看見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聲:“叭!”那喊聲象牲口的長嘶一樣,用這喊聲嚇唬對方。原重治除了這一聲“叭”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但是他卻成了從早到晚在峽穀和“在”緊趕慢趕似地到處轉悠的大忙人。

“那就從‘叭!’這一聲喊開始吧。”導演決定從原重治第三有關的細節處開始排練。他說:“這場戲從開始到結束都有戲。要從肉體到精神,各個部位都能讓觀眾理解是那麼回事,好,開始‘叭!’”

效果確如我這個外行所期,扮原重治第三的演員不是一個人,而是三個人一齊練,而且練個不停。兩個男演員一個女演員所發的聲音並不特別大。可能是邊練習腹式呼吸邊喊“叭!”那喊聲倒也象牲口的長嘶。那位曬黑的皮膚細高個的男演員上身沒有一點贅肉。他喊的一聲“叭”使大家為之震動,仿佛一架使用過度的老機器一般。那個中等個子筋肉強壯的,他的效果比較好,似乎調動了內髒的力量。這個膂力過人筋骨強壯的漢子立刻汗流如雨,相比之下,那個瘦高個子像個玉米稈的男演員卻是渾身幹燥。似乎受過這位導演特別形體訓練的女演員,雖然手裏提著那紙糊的牛頭,可是她那一聲“叭”,卻顯得鼻息很粗,那雙彎彎的腿甚至打晃。但是那導演的姿勢,也是他的靜止的、意識化的形體動作之一,他上身直挺挺地收著下巴頦盯著這三個人,好長時間沒有示意休息。

妹妹,執拗而反複地練習這個“叭”,究竟有什麼意思,我在旁邊看著直著急,直發火。不錯,扮發了瘋的原重治第三的演員確實需要鍛煉,喊這個嚇唬人的“叭”應該表演得更好。但是其餘兩個演員為什麼也必須跟著練?因為峽穀的原重治瘋了,那就得讓扮演多年深受其苦的“在”的原重治的演員也跟著喊?我為了這個人物,從傳承中摘了固定的話作台詞,那就是:“喏,去吧!”我以為這是他獨特的語言,在演出台本裏已經準備好。

關於原重治的傳承上,“在”的原重治的話是“喏,去吧!”它和峽穀的原重治嚇唬人的話“叭!”在人們的記憶中是成“對”的。把峽穀的原重治和“在”的原重治這成“對”的兩個人形象如實反映出來的,就是這成“對”的話。在峽穀和“在”,一個戶口兩人共有的花招,這成“對”的兩個人並不是總這樣,關於原重治名下的戶口有兩個男人的事,起初這兩個人性格和孿生兒差不多,他們溫和而有些靦腆,隻從表麵上看,無一不是善良的人。但是“對子”的一方的峽穀的原重治,由於受到幸德秋水等人被處死刑的衝擊,所以就一麵大發慨歎:“可怕,真可怕!”“添了麻煩,麻煩透了!”“因為有這樣的家夥所以才糟糕!”一麵到處亂走亂竄,“對子”的這一方的命運也產生激烈變化,另一方的苦惱也就開始了。

緊接著,峽穀的原重治就因為按其政治思想訂立的計劃隻好藏在內心所受的痛苦,發展到不論見了誰一概喊“叭!”到了這個程度,“在”的原重治已經無法像從前那樣過他那平靜的農耕生活了。他放棄了田地,跟在他那瘋了的夥計後麵,愁眉苦臉地隨著他到處瞎轉。每當峽穀的原重治喊“叭”喊得不要命的時候,他就十分委屈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說:“喏,走吧!”連哄帶勸送他回峽穀的家。妹妹,我想象此時此刻“在”的原重治說服峽穀的原重治所用的語言而寫了導演台本。那台詞是:

“喏,走吧!像這樣隨便恐嚇咱們當地的同胞,結果會是怎樣呢?難道被恐嚇的人們根本就不生氣不發火?你平素就很細心,所以你一定知道大家是在可憐你。你對這樣的人追著不放,你用那通紅的充滿怨恨的眼睛盯著,大肆恐嚇,人家會怎樣對待你?喏,走吧!今天挺好,還沒有對任何人,從老人到孩子一概恐嚇的地步。喏,走吧!回去安安靜靜地把身體和腦袋好好地歇息歇息!隻要你安安靜靜地不鬧事,沒有一個人對你懷恨在心!你為什麼那麼傷心?你為什麼總是想,這片土地的人都像大逆事件的被告那樣全都處死刑?你別為這種想法折磨自己啦!那些事全是森林以外發生的事!怕這件事的人,我們這地方除了你之外還有第二個人麼?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喊‘叭’恐嚇和警告他們?算啦,太陽快落了,風也越來越冷,喏,走吧!”

妹妹,原重治為什麼在幸德秋水等人剛被處死就成了苦惱的俘虜,走錯了生活道路的?在他還沒有成了瘋狂的牛鬼,隻是處在痛苦階段的時候,我請他談了這個問題。他說:“我們在戶籍上弄虛作假是錯誤的!這給子子孫孫帶來麻煩的人們,幹了一件大錯事!因為這種想法,總有一天我們這兒的人全遭處死!凡是咱們這兒的人,沒有一個人免遭極刑之苦!你們還能像平常一樣太太平平地幹活,照常吃飯,開懷大笑麼?能不作惡夢,能安安穩穩地睡得著覺麼?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背叛大元帥陛下,還能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嗎?”

我對於終於發瘋,隻會大聲喊“叭”以表現自己的原重治的內心,以及“在”的原重治,首先沒有慰藉之心,甚至十分為難之餘感到被迫似地寫台詞的。這段台詞是:

“喏,走吧!你總是跟在他們後麵轉,悄悄地靠近他們,然後大喊一聲‘叭’嚇唬他們,誰也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況且,以前哪,人家雖然讓你嚇了一跳,可現在呢,和從前大不相同,因為總挨你嚇唬已經忍不下去了!不論峽穀也不論‘在’,沒人不怨恨你。現在各家屋裏躺著的病人,沒有一個不是讓你給嚇出病來的!最近以來已經有人琢磨你為什麼這樣,腦子裏是怎麼想的!我覺得這可真可怕!想這事想得我心煩得不得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連我也想對著樹或者草怒喝一聲‘叭’了。人們很快就要這麼說了:前助理原重治,盡管現在隻是到處轉悠著喊‘叭’,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從咱們這兒逃出去前往東京,向天皇陛下直陳本地戶籍登記時的弄虛作假。那樣的話,憲兵隊就肯定開進來,把當地的人全都當作叛亂分子檢舉!喏,走吧!讓你無盡無休的‘叭’折騰得氣憤填膺的人們難道不是都這麼想麼?那樣的話,不等你前往東京直陳天皇就先把你抓起來沉到河裏。那樣一來,和你一起搞戶籍的我怎麼能太太平平地過安生日子呢?喏,走吧!”

妹妹,可是我寫的導演台本始終沒受到理睬,漸漸地累得不成樣子的人們照舊隻作“叭”的發聲訓練,而且是無盡無休。這喊聲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中某些東西複活倒不是主要的,我深刻體會到的卻是所有戲劇的形體訓練規範讓人始終無法理解它的本來目的是什麼,隻能跟著年輕導演頑固的自信走……

妹妹,我通過這個過程加深了同年輕人的小劇團的關係。到了這個時候,為了他們上演的戲劇,我就不能不作為一個曆史家講課似地給他們講一講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而且特別著重講一講和龜井銘助相關的“自由時代”終結時期的問題。聽講的總是那三個年輕的劇團演員,他們是不是對此真感興趣我可沒把握。但是,聽講者之中那個腿有些彎曲的女演員卻出乎意料地熱心聽課。鎮村合並之後,我們這地方成了吾和地區域的一部分而組成地方自治體,我給自治體寫信打聽到鄉土史研究會的地址,那女演員白天在女子大學圖書館當見習管理員,她用工作單位的信封與這個研究會通信,拿到了他們出版的鄉土史小冊子。而且最近一期的專題報道出來了,你知道它的內容嗎?妹妹,竟然是《痛惜吾和地區域之廢村化》。我仔細地看了那女演員給我的小冊子,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除了唯一的一個例外,沒有新的發現。但是妹妹,我被這唯一的一個很有刺激的發現,也就是說過去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敘述,受到深刻的震動!這是河下鎮的一位鄉土史家證明的,他證明,吾和地區域的古名叫“甕”。起因是一個下級番鎮武士在藩鎮首府有不檢點行為,被罰到吾和地幽居。他被罰幽居期間的日記,在他舊宅發現,那日記裏明確記載著“甕”這個地名。列舉了實例之後,鄉土史家從吾和地的地形是盆地,和甕棺極其相似,所以推測此地名稱為甕村。我曾向導演打聽是否曾有過甕村這個村名,他說他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稱。

“……本來拿甕棺作比擬的這個甕村,是指從峽穀到‘在’這塊地方,從‘死人之路’旁邊的高地俯瞰,我以為確實像個巨大的甕。”年輕人那張大臉表現出仿佛吃了一悶棍似的懵懵懂懂的表情,沉思著這麼說。他接著說:“不過,說到甕棺,這不是暗喻冥府麼。難道把人的生存之地稱為死人之鄉麼?如果故意這麼叫,也未免太有些犬儒主義了。而且想到這犬儒主義的預言隔代有了成果,也就是我們本地結束時出生於此的我自己,心情實在難免不快。”

啊,那也是從外部世界看我們當地時肯定帶有隱語黑話意義的名稱。既然是偶然的命蹇時乖被罰來峽穀幽居的武士日記所載,那麼,寫日記的人以暫時來到死亡之國的心情,給此地起了個與人物心境相應的名字,在他的日記裏寫上甕村這個名字也是可能的。但是,我關心的,這根本就不是下級武士發明的村名,而是這甕村古名,在下遊各村從什麼時候開始使用的這個問題。從這位鄉土史家引用的日記的年代來看,至少在龜井銘助入獄之前二十年,就已經有了甕村這個稱呼。而且,既然藩鎮下令讓那下級武士幽居於此,而此時把他接受下來,從這個時間來說,顯而易見,我們當地創建期之後繼續下來的“自由時代”的體製已經不複存在了。說到“自由時代”的結束,並不是曾經從藩鎮權力之下逃亡出去的子孫們重新要求舊藩鎮收編,而是根據我們當地的地理條件,從上代開始就是一個不受外部權力統治很自由的離世荒村,後來終被發現而被編入藩鎮權力轄治之內。這是我們的父祖輩公開聲明的。盡管如此,是不是再次接觸了外部世界之後,由外界人士給起了甕村這個名字?就我自己來說,我倒是讚同鄉土史家的所見,以甕棺作比喻的古名,可能是從古老的時代開始就這樣稱呼我們這片土地的。也許創建者們從水路溯行到這裏的時候,這個盆地已經稱之為甕,下遊各村的原住者以暗喻甕棺的表現方法,稱呼這個形象頗遭人忌諱的但有形象可供思維的地方。大惡臭的沼澤地這一傳承,和符牒是吻合的。而且,也許實際上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本身正是知道這個名稱像冥府一般遭人忌諱的地方,才想在這個和外部世界隔絕的土地上建設新世界,才大膽地進了這個地方。假如真是這樣,他們的計劃可就無比正確了。實際上在這裏創建的共同體,曾經有過從未受到外部侵略的漫長的“自由時代”。

妹妹,由於對方這位導演談到甕的暗喻這個問題,我立刻就禁不住想重讀一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有關傳承,但是為劇團服務的事必須擺在首位,所以隻好放棄重讀傳承的誘惑,按照約定的日程,給等於一無所知的男女演員開始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講義。

“‘自由時代’,是從我們這塊土地的創建期開始,直到前麵說到的再次編入舊蕃鎮權力管轄之下,在這期間完成了從政治、經濟直到所有其他方麵完全能夠自立的時期。傳承上明確記載,為了把文化上自立推進到登峰造極地步,領導人甚至把創造我們本地獨特的語言體係的任務派給了一名領導班子成員。‘自由時代’是繁榮的時代,但是因為畢竟是創建期剛剛結束的時期,我們當地的物產還不十分豐富,盡管如此,唯獨對於語言專家們,為了請他們趕快創造出既擺脫了大和語言也擺脫了中國語言,純粹自立的我們本地的語言,足夠地保證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他們一生也不必參加任何體力勞動。從他們的工作性質考慮,這肯定是必要的,因為這是靠自己人的力量創造一個語言體係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大事,理當如此。創建期我們當地的人們稱之為破壞人的領導人物是個核心的存在,從他開始無不具有一副巨人般的身體和巨大力量。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為數不多的人孤立於深山之中,決不可能經營出一片新天地來。對比之下,接受全權委托執掌創造新世界的語言體係的人,不能不承認他的巨人般的腦力。”

妹妹,我邊這樣說邊感到自己脖子後邊有個冰涼的手掌撫摸著我,從而懷有巨大的分裂感。這就是,甕村這個自己從來聞所未聞的外部世界稱呼我們這塊土地的名稱開始湧上心頭。我說:“創建期開始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是處在周圍的人監視之下的,外部的許許多多人是否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這一根本性的懷疑,把我拉進隻屬於自己的境地。導演一方麵讓我按照預定進行講課,然而他自己卻悄悄地思考甕村這一暗喻的問題。這天上課的時間之內,他始終靜坐在男女演員的背後,對我沒提出任何異議。

“創建者們的素質和能力如何出色,從以下的例子也可得到佐證。‘自由時代’結束之後,一旦公開和外部世界有了聯係,這個深山裏的小小盆地就成了全國獨一無二的木蠟產地,維新以後甚至遠銷歐美。這時首先是開始了為生產漆而開展了廣泛的造漆樹林的準備工作,以及獨創地發明了白蠟技術。‘自由時代’及其以後的木蠟生迅速發展,首先是因為立足於傳統而大規模地興建起現代化的白蠟加工廠。建設起這些基礎並使它發展壯大的人們,當然個個都是能力卓越的。……前麵提到的創造語言的人雖然生活方麵給了足夠的保證,使之專心研究,然而終於沒有取得自成體係的成果。他自覺地感到責任年年加重,所以不僅沒有參加共同體組織的勞動,即使節祭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出門一步,成了一個半瘋狀態的隱士。即使和給他運送食物的左鄰右舍的女人也沒有直接對話,雙方的關係好像小鳥和喂鳥人一般。就這副模樣過了好多年,他把自己和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隔離開來,但是他和我們的創建者們一樣,也活了一百多歲。快要告別人世的時候,夜間出來把峽穀和‘在’的所有地方轉個遍,每個地方都貼上他墨筆寫的獨出心裁命名的地名。龐大的數字,大致的數目也記不清了,反正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早就使用的地名。這樣,這位語言專家老人幹完這樁事之後鑽進森林,一個人死在那裏。”

“真正的天才,不被理解就毀滅!但是正如融解於液體的成分由於電的分解而析出一樣,以後仍以明確的形狀表現出來!”對於這位創建者的插話頗為感動的瘦高個兒男演員心平氣和但是說戲劇台詞似地突然說了這麼幾句。

“溶解於液體的成分?以電分解析出?別說這種既不準確也含糊不清的話吧!”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立刻給以反駁:“像這種含糊不清的命題,如果到此為止倒也沒什麼,隻是你丟麵子。但是這命題的後麵……再繼續下去的話,聽的人就把腦袋累乏了。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你回到你的論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實體先確定下來,明確它的名稱,要是和我辯論這所謂莫名其妙,而且你確定的實體妥當,你的責難對我來說還是有效的。哈哈!可憐,你什麼都沒確定!哈哈!”

這次交鋒,語氣過於激烈,那瘦高個兒照舊是戲劇腔。他那細長的鼻梁兩旁靠得緊緊的兩隻眼睛,仿佛躍動著茶色的光芒。他們爭辯的事大概以瘦高個兒獲勝告終。本想用奇襲獲得成功的筋肉發達的男演員,抱著被太陽曬黑的雙臂,腦袋一下子伏在上麵,顯得十分泄氣。

“聽說創建期創造新語言的那位專家,直到現在他的後代還在繼承舊業,這是真事嗎?他的子孫是不是遺傳的關係,在語言上有特別的能力?”那位女演員不甘寂寞似地突然發問。她接著說:“他創造的語言什麼地方不同?……我這麼問,並不是因為那語言創造者發了瘋的緣故。當然,語言學家的才能是能夠遺傳的。……向他的子孫們打聽他本人的事還是不大合適吧?假如對方以為這是瞧不起他們,我以為那可就不合適了。說不定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

年輕的女演員自己把自己卷進這混亂的問題裏。瘦高個兒男演員對於她的提問一直略帶含而不露的笑意,他那長長的馬臉上泛著紅潮。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雙臂摟著他那結實的大腦袋,伏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這兩個男演員對於和自己關係密切的女演員跟我說的話感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們方才的爭論是兩個人各自防衛的形體動作。其中有對抗意識,那十七八的女演員卻眯縫著眼睛顯得有些緊張地向我提問。我隻能認真地回答她。

“說起創建者的子孫,這家當教員的多。我以為這是和語言有關的職業。我們這塊土地上,不用說語言學家,即使以作家、演員為職業的也沒有。本來這位語言體係的創建者是由於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人們看起來就像個隱士一般。傳說者再肆意誇張,就把他說成半瘋的人了。實際上他從青壯年時期開始,多年來從事研究工作,其間結了婚,也有了孩子,這就是現在提到的他的子孫們。此後雖然終於瘋了,然而那不是遺傳的疾病,而是由於過分苛責自己的結果,我認為自己說不定就是這種血統者的末裔。我正在想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的自己這個人的時候……”

導演突然插了進來:

“你們把話題轉到了無聊的閑扯上去了,或者想起什麼就先說什麼,要想不搞這種類型談論式訓練,你們就把嘴堵上,把耳朵打開!不然就不講課!”他本來是坐在後麵沉默不語,這時突然發了話。那個筋肉強壯的男演員形之於外而那個瘦演員卻表現得含蓄地生了氣,然而那女演員卻陶醉於導演那強有力的姿勢,像個孩子一般眯著眼睛。

妹妹,導演的批評不僅僅是對劇團團員,實際上也包括了我,所以我這才回到準備好的自己的講義上來,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核心的東西,如果沒有共通感情的人,給他們講“自由時代”長時期的和平,那語言就顯得十分空泛。意識到這一點,它就成了使我們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曆史,

以向你談敘的形式寫出來的動機……

我們當地的“自由時代”。創建時期由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構想,在這漫長時期之內,雖然是和森林之外隔絕的時代,但是在各個方麵都實現了。也有了以村莊=國家=小宇宙為主體的創建者同誌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準則,人與自然的準則,以及各個超過百歲巨人化的創建者們,超越自然的同峽穀和“在”與森林之間的準則。這一切,在“自由時代”全都完成了。盡管和以後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曆史是屬於第二位的,但是這些準則的成就及深刻的想法,是難以向本地以外的人傳達的。原因是他們認為,“自由時代”倒是停滯期,到了它的末期由於和森林之外的接觸才展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真正曆史。妹妹,對他們說,我們當地人在“自由時代”以後是一直生活於頹唐期的人,所以我們當地看不到新生的孩子這一事態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們有可能完全理解麼?他們一定會以為,不抵抗不治之病而且認為這是屬於他們自己之事,興高采烈地大談即將到來的死,純粹是反倫理現象吧?

我談了“自由時代”除了末期之外大多數日子沒有外敵入侵。實際上根本沒有呢,還是基本上沒有呢,如果想到有一條買鹽的道路,同森林之外的世界並沒有完全隔斷,那就有可以懷疑的餘地。但是,我既然是傳承的繼承者,並且把它記下來傳達給別人,希望深深紮根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一般的感受性之中,對此不必懷疑。倒是把它當作自然的演變,我一直沒有懷疑過。妹妹,就在我這樣談下去的時候,感到雲影遮著風景在移動似地,長期以來一直很熟悉的一群“自由時代”的形象,帶著暗色逐漸遠去。這大概是和甕棺有關的甕村這個詞句給我帶來的侵蝕力。當然,我在講課中並沒把它說出來。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期以及其後漫長的“自由時代”,雖然隔著既大而且又寬的森林,以河的上下遊而分的外部世界的人們,對於這個甕形盆地的新世界,根本沒有發現這一事實,如果給以懷疑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一事實的確是不合邏輯的。即使思考一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飽嚐辛酸,受到溯流而上的這條河的巨大抵抗,而且經過幾百年誰也沒有溯流航行過,這也是奇怪的。可以想象到的隻有一個,外部世界把我們當地的人看作雖然活著卻是走向冥府的人,雖然知道在這塊忌諱土地上有忌諱的人們在生活,既然把他們看作集體地葬於巨大甕棺的死者,那就隻能敬而遠之。那麼,在這冥府裏繁殖的死者們的子孫們孤獨的和平,就純屬自然的了。

但是,如果這樣再讀一下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的時候,就會發現,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麵孔和峽穀寺院表現得充滿活力的地獄圖完全相反,而是帶有冥府的晦暗陰濕的陰影,他們超過百歲的長壽,是把一旦死了的人決不看作死而是永無止境的另一形式的生。這些形象的確令人獲得新的認識,然而就整體來說卻讓人覺得陰森的氣氛很濃……

如果這樣考慮,那麼,情況可能是這樣的:“自由時代”末期,外部世界和村莊=國家=小宇宙之間開始交流,也就是遭受外部侵略的開始,此後的漫長時期裏,外部世界的人們和我們本地的人們,逐漸把他們之間一向看作生死攸關的互相視為異族的思想忘掉了。於是把我們當地看作冥府的甕地區,作為生命場所的外部世界,隔著廣大的森林,由溯行困難的河聯係起來的兩個世界。這宇宙論式的構圖,對於外部世界的人來說,已經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了。那麼,從這一點出發而反過來推測,那就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對這宇宙論式的實感也淡漠了,實際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開始走上了如今這般衰亡的危機……妹妹,我用語言表達的是以下的事情。

就我們當地這一方來說,如有森林外部的人以某種形式來訪,整個“自由時代”的重要方針是把他們拉進共同體,把他們同化。看看我們當地“自由時代”的婚姻製度就馬上明白,從盆地以外來的新血統是寶貴的。創建者們開拓新世界的時候,就把自己關進了這沒有出口的地方,所以破壞人一開始就宣布,要把我們當地人分成兩份,單純地分成峽穀種族和“在”種族也未嚐不可。而且決定隻能在這兩族之間才允許通婚。這種措施對於後來向明治政府的戶籍登記搞雙重製的花招也產生了影響。

妹妹,我還沒有談第三種族的事呢。我每次對別人談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時候,總是意識到必須刪去一部分,或者著意剪裁,不然就無法談下去,這時我總是懷疑我這由父親=神官以斯巴達教育培養的神話與曆史的寫作者的能力。這種懷疑終於使我產生了恐懼:自己不能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曆史全部寫完就死去。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妹妹,所以才向你求助,以信的形式表達我無論如何也要完成村莊=國家=小宇宙神話與曆史的願望。

我們當地的人在“自由時代”就打算堅持同外部世界隔絕,但是卻沒有像蟻獅在沙土上打個洞等候螞蟻掉進來抓住它那樣,在峽穀和“在”這個甕形盆地上製定措施等候外部世界來的人,等他們一露麵就把他們全殺死。當然,也不是一個外來也沒有殺,血腥的傳承上也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那時森林外部業已組織好武裝集團,即將入侵盆地,終於因為我們迎來了“自由時代”宣告結束而沒有鬧事。此事姑且不提,我們這片土地的曆史朝著新時代前進並沒有錯,而且,我們當地的人們無不以創建期和“自由時代”父祖輩明確顯示的諸般特性為自豪,它通過我們當地全部的神話與曆史顯示了他們卓越的才能。但是生活在那個“自由時代”的人們接觸到外來者組成的侵略者集團的時候,也許此時此刻才意識到現在即將結束的“自由時代”的獨特價值。而且這種經驗像心理上的傷痕一樣留下來,我以為它使我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常常自覺地意識到:現在我們即將喪失曆史上最好的時代。“自由時代”最後期的人們的精神傾向,對於其後出生的人們給以巨大的影響是無須多說的。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那麼,對於最後生下來的孩子們其中之一的他這個人來說,他的感受是特別的!”那位女演員沉思默想之後,把眼睛眯得更細地大發感慨。

在這個發言中,自己直接被詠歎的導演,一直鬱悶地沉默不語,然而那瘦高個兒演員不得不再說幾句似地挺身而起。“像這麼反來複去地妨礙講課,如果想開了就這麼進行下去,那倒也沒什麼,肯定也是演劇訓練。比如說,和忘記了時間溜走正好相反,也就是說,不讓時間停滯的實感再保持沉默,成了邊說邊表現的訓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