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報上看到,有一位年輕人責問我們這些右派:"你們當時為什麼不站出來反抗他們?"我真想對他說,如果現在把你放在老虎籠子裏,你恐怕是第一個尿褲的吧!
不去譴責專製者,反而去譴責受難者,這真叫人有點擔憂。前兩年我不再擔心中國再有發生文革的可能,現在不了。樣板戲又唱起來了,毛主席又被尊為神了,《金光大道》的作者也要"討個公道"了……當曆史的曲直不分,就有返回來重演一遍的可能。不然,你寫這本書幹什麼?
整個文革期間,我就像個玩具。人家來了興趣時,也就是搞運動時,拿我耍一耍;玩膩了就丟一邊,沒人理,也沒人管。
六九年,鬧著針對蘇聯的備戰,大疏散。街道盾委會要把我遣迭到安徽老家,實際上是看上我家的房子了,他們想要,想分。但我們一家已經在上兩輩就離開安徽,老家沒根回不去。他們就想個辦法,以"幹部下放"為借口把我老婆下放到西郊區Z村,我算家屬隨遷。
我有在GG農場幹活的底子,幹活不吃力;農村搞運動也比較鬆,我反而愜意多了。常常躺在農場炕上看看閑書,門外有雞啼豬哼,窗前有鳥叫蟬鳴,雖是粗茶淡飯,更有菜清蔬香,此處豈非桃花源?我不亦陶淵明乎?居然過上一小段田園的生活呢!若能如此,一生也罷。
你說,這真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理想境界嗎?
七三年,又鬧著下放幹部返城,舉家回遷,我因為是"極右"的右派,報戶口又好費了一番周折;報上戶口,因為沒有檔案,仍是無業遊民。生活依靠愛人,唉,算個什麼男人呀,不殘不廢半輩子靠老婆活著。那些年又折騰得家裏一貧如洗。本來家裏也是物少書多。六八年十三大櫃子的古書被紅衛兵抄走,堆在學校地下室裏。這些書都是父親的寶貝,珍本善本自不必說,名貴碑帖不勝枚舉。地下室很潮,書多黴爛;而且地下室緊挨著廁所,古書紙軟,學生們上廁所就進來撕一疊當手紙用。書全毀了!什麼"有辱斯文"?要是有斯文哪來的文革。斯文是什麼?是五千年文明嗎?你怎麼不想想,一個五千年文明的國家,為什麼下了文革這麼一個野蠻又荒唐的蛋來?
文革結束前的日子最難熬,那感覺真像文革沒完沒了要進行下去一樣,不是說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最長的麼?
當時鄧小平複出,政協開始恢複了一點文史方麵的工作。政協知道我的情況,就叫我去幫忙,查資料,抄抄寫寫,跑跑腿,送個信兒,一個月給二十塊錢,總算做點有報酬的事了,心裏美滋滋。一夭,騎車給人送信,看到新華書店的牌子,忽然想到了一九四九年上海三聯書店招人,三四千人報考,我考了第一名。而且因為工作優秀被調到北京三聯的總店;後來搞三反五反時,燕京大學的老教師都被反掉了,我被三聯書店推薦去燕京大學教書。那時隻有二十六歲呀!誰年輕時不是躊躇滿誌,胸懷遠大。但後來有的才淺力薄,停住了;有的自甘墮落,放棄了;可是我……我不正是興衝衝幹著自己的事業麼,到底為什麼被打翻下來?雖說反右是災難,但別人或是好提意見,禍從口出;或是積極參預,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討苦吃;可是我……我根本沒有沾一點邊呀,一張大字報沒貼,一句批評的話沒說,究竟是誰一把揪住我,把我扔進井裏,又丟下一塊石頭,再蓋上蓋兒,把我搞得這麼慘,也把我愛人搞得這麼慘,我卻一直給蒙在鼓裏。想著想著,我再騎不動車了,把車靠在道邊,坐下來,捂著臉嗚嗚哭了。
你是明白人,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我想這可能是我悲劇的根由,但我怕自己太主觀,任憑自己的想象,弄不好冤枉人家,所以一直悶在肚子裏。今天請你替我分析分析、替我判定一下可以吧,我說得簡單明白些——
當年我們戲校校長是甲,兼任文化局黨組成員,文化局長是A作家,兼任文化局黨組副書記,他倆有矛盾。甲校長有才氣,說話尖銳苛刻,A作家怵甲校長,更擔心這個強有力的對手與他爭權,便借著反右一下把甲校長置於死地。為了加大打擊力度,就把他和我以及另一位副校長硬捏成一個反黨集團。我一點右派言論也沒有,又整不出什麼東西來,便把我在藝術方麵的意見當做反黨材料,而且為了徹底打垮甲校長,叫他永不得翻身,才對我落井投石,增加一個"極右"的罪名……你別隻看著我,我這分析對不對?你說呀,要不你點點頭或搖搖頭也行……唉!其實你點頭或搖頭能管什麼用,事情又不能更改,二十二年的辛酸苦辣全過去了,今年我都過七十歲了……
有時我希望把一切弄個水落石出,死也死個明明白白,隻要知道自己被誰下的這一刀就行了;可有時,我又非常害怕真相大白,如果真是像我猜想的這佯,我不成為人家權力鬥爭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嗎?人隻有一輩子,我這輩子豈不是人家打架時隨手拋在臭水坑裏的一個石子兒?憑什麼我這麼慘?想到這裏,我真想再一次自殺!
一九七九年,唉,我怎麼又提到七九年了?完全說亂了。
那時我正忙著為自己落實政策的事,在路上正巧碰到A作家,別看A作家在反右時不可一世,到了文革也是家破人亡。患病生殘,正拄著拐杖在路邊曬太陽。他見了我,抬手招呼我。我停下自行車過去。我們已經十多年沒見了。他全無當年的神采,已然是一個衰弱無助的老年人。
他問我:"你現在情況怎麼樣?"
我說我正在辦落實政策。
他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搖搖頭,心想他現在也是需要幫助的吧。
他沉吟一下,忽然非常誠懇地對我說:"我對不起你。"
我又搖搖頭說:"這都是過去的事,您也別記著了。"我告別要走。
他又叫住我,更誠懇他說:"我非常非常地對不起你。"
這叫我說什麼呢?
前不久,B作家也托人帶信給我,說他不好意思見我,但他要對我說聲:"對不起!"帶信的人說,B作家還強調他是十分鄭重的。
說實話,當我聽到這誠懇的、發自心底的道歉時,我心頭一熱,真有點感動。搞藝術的人嘛!總是這樣愛感動和讓感動所蒙蔽,可是等我靜下來,看著我那年近八十、飽經磨難、早已熬白了頭發的愛人,就忽然想氣衝衝地對他們說:
"你們這一句-對不起-,就能了結我們這二十二年嗎?"
換句話說:"我們這二十二年的苦難,難道就是為了你們這一句-對不起-嗎?"
上帝從來沒說懺悔可以洗清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