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意識流(2 / 3)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這便是那個時代的荒唐。

從這次自殺未遂,我這人發生了變化。

那天回到家,一推門,就見B作家帶一幫人正等著我。見我就氣勢洶洶地問,幹什麼去了?嘴裏哪來的酒味?交待材料在哪兒?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竟然衝他叫道:"我沒有反動言論,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這一叫,嚇了B作家一跳,也嚇了我愛人和我自己一跳。我怎麼會如此膽大包天?過後我愛人說我的嗓門大得出奇,甚至比B作家嗓門還大。也許是酒精的放縱作用,也許是因為我剛剛從死亡那裏返回來,人變了。

在GG農場,有個NK大學的化學係學生,是個矮小文弱的女學生。她也是被劃為右派的。平時幾乎不說話,在農場的實驗室裏負責化驗。一天吃了氰化鉀,一下就完了。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自殺,遺書也沒留下。農場對待這種事通常隻用一句"想不開"了結。但這女學生的難友悄悄告訴我,她最近私下裏總說一句話:"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究竟具體指什麼,無人得知。我卻明白,她和我過去一樣,太脆弱,太自尊;她還不知道,在這種苦難麵前,人隻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變成一個"○",也就活下去了。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個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老實說,我能承受這種賤民生活,又是為了我的愛人。她大我六歲,我倆沒有孩子。她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組織培養對象。在我劃成右派後,人人勸她棄我另嫁。但她理也沒理,多少年來隻靠著她那幾十塊錢養育我父母,貼補我,一切怨言怨語全部沒有。每隔一周,是GG農場允許探望的日子。她都是在前一天為我準備好吃的穿的,第二天淩晨三點起床,拂曉時搭車,十點鍾到達M村,再步行三十裏,下午到達GG農場。隻為了撐死了總共二十分鍾的見麵。見麵在一間很大的筒形的房子裏,中間隔一排長長的矮桌,一邊是探望者,一邊是我們。見了麵,說不了幾句話,她便把我的破的髒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裏,趕班車,夜裏回到家。逢到刮風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子,看著這可憐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能再有別的想法。我心裏隻有一句話:放心吧,我為你活著!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活著,有時也很充實。

求知欲是知識分子的本能。我從小的習慣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獲得的知識,看看自己,各個方麵,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身"吧!有時發現今日一無所得,便惶然翻身起來找本書看,若有收獲,倒下再睡。

但到了農場後,不行了。這裏有規定,犯人之間不能相互交流思想、借錢、訴苦、甚至講故事。一般犯人不會感到特別的難受,我卻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精神的空白。

我便換了一種方式,天天晚上,閉上眼,把當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做為一種難得的人生經驗,代替書本上知識,把這些視為變相的財富收獲。當然這祥做有時也會感到空茫。一次,我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獲,它使我的精神生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GG農場為了加強政治宣傳和思想教育,知道我懂戲,叫我組織一些略通文藝的勞改犯編排小戲。為了寫好戲詞,給了我一本掉了封皮、破舊的《新華辭典》。我就問管教人員:"我平時可以看看這本辭典嗎?"他說:"這個可以吧!"天嗬,我這可有幹的了。天天一有空,便抱起這本辭典看,一字一辭,一頁一頁,從頭到尾,六年間我看了一遍半。《新華辭典》後邊的附錄部分還有各種曆史、地理、科學的知識,我就背誦,直背得滾瓜爛熟,好家夥,簡直一部百科全書呢!肚子裏裝下一部字典,會有多大學問?這是不是因禍得福呀,倘若不是被關起來,禁絕讀其它一切書,我怎麼可能成本背誦辭典?可是等我出來後對人一說,朋友都大笑說:"這算什麼學問!"果然,過後能用上的東西並不多,日久天長,那些曾經背誦得精熟的,不知不覺都忘得一幹二淨。這時更覺得自己被徹頭徹尾地荒廢了。

在GG農場裏,勞教人員對我說:"你們文化局長怎麼跟你這麼過不去?你已經到這兒一年多了,又被開除了公職,按理說與文化局沒有關係了,為什麼你們局長又親自簽字,追送來一份材料,把你定為-極右-?"

這就使我非常奇怪了。我們局長是一位名作家,大名鼎鼎,就是A呀。我是他領導下一個藝術學校的業務人員,地位相差懸殊。雖然他有點官僚架子,但每次見到他,待我都特別和氣,似乎還很賞識,究竟為什麼非把我置於死地,還要落井投石呢?

六三年我勞教期滿,GG農場要把我送回文化局,文化局不收。農場就硬把我的檔案送到文化局,又給我一個戶口條,叫我到所在街道派出所報戶口。但我到了文化局報到時,他們說,一,我是極右分子,應該再回到農場;二,他們沒見到我的檔案。我一聽就急了,去找檔案,迫農場、街道、派出所、公安局都說沒見到。沒有檔案是不能安排工作和找工作的,生活也就沒有收入。從那時直到七九年,我總共十六年沒有工作,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無業遊民,靠老婆養著,整天無所事事。是呀,剛才說過了——到了七九年改正右派時,文化局忽然把我的檔案拿了出來。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然,我會告訴你的。哎,我這樣東一句西一句,你是否能聽明白?

別看我沒有檔案,無法安排工作和生活;可是文革一來,"十種人學習班"不要檔案,馬上把我弄進去。學習班並沒有學習,而是天天受批判,挨鬥,挨罵,挨打。

不過我的情況有點例外,一是他們認為我是老右派,"死老虎",沒有多少油水了,隻是在鬥資本家和現行反革命時,叫我站在一旁"陪鬥"。二是我反右以來這些年當賤民的經曆,已經使我對付這些事非常有經驗了。我裝得極其老實,絕不刺激他們鬥爭的興趣,這就得掌握住火候,不能太殷勤、太積極、太主動,也不能太淡漠、太被動、太不以為然;既要擺出一種"有壓力"的佯子,又不能叫人"破鼓亂人捶",這分寸把握得比演戲還難。那些年在GG農場練出來的本事,在這兒全用上了。我像個熟練的大廚師,把自己放在鍋裏炒,不能"生"也不能"糊"。我還有兩個優勢,一是我有文化,會寫毛筆字,凡是街道居民委員會的大小標語都由我來寫;二是我有輛破自行車,可以供紅衛兵們隨便使用,騎壞了,我修好,他們再騎。你別笑,那時候隻要叫我幹事,我就感恩不盡了,可有個巴結他們的機會了。

在學習班中打人非常凶,紅衛兵很情緒化,高興打誰就打誰。大概唯獨我沒挨過打。我真得感激在GG農場那段賤民的生活!這叫"在苦難中學習對付苦難的本領",用毛主席的話說,就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