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3 / 3)

一九七九年爸爸的冤家平反了。

他死去那年隻有四十五歲,風華正茂,在我印象中他總是那種精力旺盛的樣子,但七九年如果他依舊在世,也不過六十剛過,相信他那種對生活、對人的熱情依然一如盛年。人生最好的歲月,他卻在地下一動不動長眠,想起來真是淒苦極了。

爸爸在文化出版界的一些朋友發起,為他開追悼會,靈堂設在八寶山公墓。主辦追悼會的人叫我寫一份悼詞。我心裏有許多話要說,答應了。拿起筆來,百感交集,悲憤交加,激情奔湧,要報複,要發泄,要控訴,但在靈堂裏念起這悼詞時我卻出奇的冷靜。沒想到參加追悼會有這麼多人,黑壓壓把靈堂站滿,不少是文化出版界名人,他們聽著我一字一句地念:

"親愛的爸爸——"

我終於叫他了,壓在心裏整整二十年的聲音,終於在大廳廣眾堂堂正正、驕傲自豪地呼叫出來了。然而,我居然沒有激動,而是異常平靜地念道:

"今天,我站在這裏,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高興,我隻有一種怨恨!

我恨我們太軟弱了。軟弱使我們屈從於外界的壓力。軟弱使我們在您最痛苦的時候,不敢去安慰您,不敢去愛您。軟弱使我們隻能瞧著命運把您一個人拋給了苦難。

我恨我們太無知了。無知使良心遭受欺騙。我至今不能原諒我自己,為什麼竟相信那些把您指責為人民敵人的謊言。爸爸,您還記得那時我給您寫過的信嗎?那信的開頭沒有稱呼。我寫道:-因為你是人民的敵人,所以我就不能叫你爸爸。雖然當時您肯定非常痛苦,但還是用放大鏡困難地在《人民畫報》-魚美人-舞劇劇照中找我,想看我。我的好爸爸,親爸爸,我知道您不會怪罪一個十三歲的無知的女兒,可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我越來越痛心,越來越不能原諒我自己給爸爸心靈所壓上的痛苦,我良心在受折磨-不敢愛-本身就是一出人間的悲劇,能把純潔的愛變化成無知的恨,這種愛與恨的顛倒是殘忍的。爸爸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被折磨而死。

有些人是不需要靈魂的,但我覺得像爸爸這樣一個一生正直、熱誠、善良的人應當有靈魂。他也不應當被人們忘記。他那孤苦的靈魂應當得到慰藉。爸爸,您若知道有這麼多熟悉的伯伯和阿姨、您生前的朋友,經過他們的努力能夠在北京的八寶山悼念您,您感到欣慰了嗎?爸爸,我愛您,想您呀——您聽見了嗎?您肯定是聽見了!爸爸,您安息吧。"

我在整個念悼詞的過程中,四周安靜極了,安靜得聽得見每一個輕微的抽泣,抑製不住的嗚咽。我自己卻沒有哭,真的,我聽見自己異常清晰的口齒,把每一個字送到靈堂又寬又大的空間裏。我甚至聽得見自己轉換句子時換氣的呼吸聲。我感覺好像身在天堂裏,在神靈光輝的照耀下,對著爸爸講這番話的。我感到他巨大、溫暖和寬厚的存在。並感到他真的原諒了我!一切恢複如初!這一刹那,我仿佛被自己淨化了,被大徹大悟,被永不背叛的真誠,被全心傾心的愛,把自己從無邊的苦海裏拯救出來,向上飛騰,飛進一片光明透徹、一塵不染的天空中……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這樣輕鬆、自由和舒服呀!

從這以後,我似乎好多了。

你以為我就此解脫了嗎?那就錯了!開頭我對你說過,如果欠著活人的債很好辦,但我欠的終究是早逝的爸爸。我總琢磨他臨死時候是一種什麼感覺?最疼愛的女兒與他"劃清界限",他怎麼會不感到親離的疼痛與人世的悲涼?每每想到這裏,那悔恨的陰影又把我遮蓋起來。這也許是永生永世難以解脫的了。

中國人的宗教不講懺悔。沒有懺悔,人會活得愈來愈狠,或愈來愈累。對於有心靈生活的人講,沒有懺悔就無法活。我的心便成了我的懺悔室。每逢此時,我就躲進我幽黯的懺悔室裏,與自己喃喃對話。

哎,作家,我對人生有這樣一個理解:人生有一萬條路,但每個人隻能走一條。如果你選錯了,即使後來知過改過,曾經的過失也無法彌補。……當然,任何事物都不會是單純積極或消極的。殘酷的人生與社會教給我的是:永遠再不要單純,永遠再不要做違心的事。寧肯為真心付出沉重的代價,也不要為違心付出悲慘的代價。

這是我從八寶山爸爸靈堂走出來後,悟到的幾句自我的人生箴言。

***懺悔可以使人擺脫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