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2 / 3)

"你現在已經是人民的敵人丁,你應該很好改造自己,回到人民中間來,到那時我就叫你爸爸。"

據說爸爸收到這封信後,被送到北大荒勞改去了。可是你想,這封信對他的傷害多麼厲害!直到許久之後我才知道,反右時他的出版社總編輯被定成右派,爸爸和他很要好,單位叫爸爸揭發總編輯,爸爸就是一聲不吭,頂牛頂了一年多,使給爸爸也戴上右派帽子,一個因正直而不被社會寬容的人,受盡了委屈和踐踏之後,又被我一根鐵針當胸紮進去,直插心窩,我才是殘害他的最無情、最喪盡天良的罪人!

叫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也不恨我,好像他一點點也沒有受到我的傷害!他在北大荒,當聽說我參加了《魚美人》舞劇演出,還千方百計搞到一本《人民畫報》,用放大鏡從畫報的《魚美人》的劇照找到了我。聽說那是他在遙遠的邊陲貧苦生涯中唯一的安慰。那裏的人幾乎全都看過這張劇照,有的人還不止一次看到。這本畫報一直壓在他枕頭下,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災害時他在北大荒餓死,屍體從床上抬定時,那本畫報還在枕頭下壓著,紙邊都磨毛了,畫報上的劇照卻保護得完好無缺。這事是我聽媽媽說的。媽媽還說,爸爸在北大荒又苦又累,每個月隻能分到八斤糧食,得了肺炎,貧病交加,活活餓死,後來被用破席裹了裹,埋掉。我媽媽親自去北大荒領他的遺物。隻有幾件破衣服,爛帽子,一個舊搪瓷水懷和洗臉盆,再有就是這本畫報,還有一個日記本。他生前哪敢在日記本上寫真實的感想,都是記事,天天的流水賬。但日記本中間卻寫了這麼一句止不住的真情:"我從《人民畫報》上找到了她,她更可愛了,我興奮地直哭!"這便是他留給我的遺言。

這遺言一行字,像一條鞭子,我重複一遍,就火辣辣抽我一次。

他去世這年,我十五歲。我們分手兩年,一個情斷義絕,一個至愛情深,我沒給他再去過一封信,更談不上去看他。

我常常反思自已,在這兩年裏,我與他一直斷然不再有任何聯係,難道隻是因為天真和受革命教育的結果?真的一點也沒有因為怕壓力、怕連累自己、怕不受組織信任與重視的私心?我不敢承認有,如果承認就承受不了刺心般的自責。但我可以告訴你,有……

自從他被打成右派,天壓下來了。所有重大外事與政治活動實際上都不再有我。原先說我十四歲就可以破格入團,從此也不再搭理我。每逢別的夥伴們去參加重要活動演出,我一個人孤零零在院裏溜達,深深嚐到了政治歧視的厲害。原先對我特別好的那些老師,突然變一張臉,像川劇裏的變臉;他們想盡辦法迫使我去揭發爸爸,我能揭發什麼?那些老師因為在我身上榨不出可以使他們憑功請賞的政治油水,就恨我,冷淡我,排擠我……

但這樣就應該拋棄爸爸嗎?

特別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世界一片暴風雪,冰天凍地,隻有女兒是他唯一溫暖的依傍呀!

如果現在以我的死能換來爸爸的複活,我寧願馬上去死,但當時為什麼因為懼怕壓力就把他拋開?我恨"劃清界限"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像一把刀斬斷我們父女,而拿起這把刀的偏偏是我自己。

愈清醒就愈痛苦,愈痛苦就愈清醒。

特別是爸爸的死,一下子使我來個很大轉變。我轉向麵對自己,不再是麵對外部世界。

我開始不愛自己,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害怕自己。我感到自己的良心被狗咬去一大半。我的精神要崩潰丁。平衡自己的隻有苦練業務。因為爸爸的一個理想就是盼望我能成為優秀的舞蹈家,我要拚命地幹,幹得出色,做為補贖自己的罪過!

文化大革命到來之後,我的家整個完了,媽媽和弟弟妹妹被趕到草原去。隻剩我一人,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我前邊講了,我巳經不關心外部的事,這期間麵對"文革",我非但不伯,好像什麼也不在乎了。紅衛兵說我爸爸是反革命,我偏說他是好人,巴不得他們把我打死,為父親挨揍,死去活來,良心才得安寧。特別是本團的革命派們嫉妒我的業務好,批我"自誇典型",不叫我加入"樣板團"。那時除去樣板戲根本沒有別的演出,我幾乎失業了;我卻堅持練功,如果我垮下來,父親留在世上的理想也就全完了。我天天堅持練功,晚上躺在床上還練腹肌;乘坐電車時我從來不坐,借著車子晃動好練身體的穩定性……

文化大革命對整個社會的空前摧殘,對人大麵積的迫害,使我的頭腦更加清醒,也就更不能原諒自己曾經的罪過。這期間,雖然我在社會上沉默、冷靜、很堅強,但回到家裏就軟弱下來。我想爸爸,而且這種思念與日懼增,隻要串門來的人談到右派、北大荒、勞改、批判鬥爭,雖然沒有觸及到爸爸,我也哭,嗚嗚的,哭起來就止不住。哭到最後,隻覺得人空了,拿什麼也填補不上。

七五年廣州交易會找到我們團,要求派演員去給外賓跳舞。因為我的民族舞跳得最好,隻好叫我去。還說屬於"給出路政策",當然必需"控製使用"。我想這可到了給爸爸爭口氣的時候了。我跳"紅綢舞",場場滿堂彩。每次謝幕,我麵對著熱情沸騰的台下,卻像對著漆黑冰冷的陰間,麵朝著遙遠而不可及的父親,對他深深鞠躬。心裏默默對他說:我想他、愛他、請求他諒解,我感到終於有機會、有辦法來贖罪了。可是,這股勁憋得太久,一發而不可收拾,興奮,激動,拚命跳,忘乎所以,身體和精神都頂不住了,突發心跳過速,常常跳得一分鍾一百四十次,人倒下去,幾個月躺在床上,人也脫相了。醫生說不能再於跳舞這行,這怎麼行?我一邊養病,一邊偷偷做簡單練功,還默默請求父親保佑我,讓我站起來,回到舞台上,給我贖罪的機會,這罪還像一塊大石板壓在我身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