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實話,別看我橫,心挺虛。人家是當官的,咱是地道小百姓,草民一個,在人家眼裏算嘛?一根小草,說踩你就踩你在腳底下。咱不過一時有點實力,硬頂著,也算狗膽包天,可不頂著馬上就垮。當然頂也不過頂眼前一時,這叫倒黴與早晚。我心裏不是不清楚,不敲鼓。
這次談判後,大聯台就成了。毛主席也批示:"很好,照辦。"我們一派不少人進了工代會,還有的進了市革委會。我當了常委。有人罵我往上爬,當官,還拿瓷器打比方,說我民窯的改成官窯的了。當官咱沒癮,就是想保住自己。你要在社會底層,愈下邊愈安全;你要是到了上層,愈上邊愈安全,就這道理。哥幾個總算落個整臉,心想以後就是"議會鬥爭"了。大局麵是穩住了,這比料想的強得多了。
嘛叫"文革"的特點?它總叫你以為,當時那樣就是永遠那樣。你要真的這樣認為,錯了!傻小子,"文革"就是不停止的翻來覆去,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你喜我悲。我的悲劇這就開始了。
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我忽然接到通知緊急去開會。到哪兒開,嘛會,全不告訴。到幹部俱樂部集中上車,車窗上掛簾,還囑附大夥路上遇到熟人不準打招呼。再看一車車人,全市各級革委會頭頭們幾乎全搬來了,心想這事不小。車子一路開往北京,到北京,沒停,去昌平,隨後折頭又返回北京,進了八一子弟學校。一開會,中央文革的人全來了,總理也出席了,可江青一喊,總理就走了而且再沒回來。江青鬧著:"我有證據,你們那裏有人開黑會。"這就是著名的"二.二一講話",又叫"二黑事件"。說有人在我們城市開文藝方麵的黑會,要奪中央文革——實際是江青對文藝的領導權。這事扯上我們大聯籌下邊的文藝界造反組織,這究竟是嘛會,開沒開,我們根本不知道,就給江青宣布:"大聯籌是有嚴重錯誤的組織。"陳伯達跟手也把我們否了,扣上"反動組織"罪名。大聯籌趴蛋了。
返回來的路上,一個頭頭對我說:"回去後,咱怎麼跟兄弟們交待,反了吧!"
我說:"傻小子,不行!誰再反,可就是反紅色政權,反中央了!"
回來後,我們把各條塊組織的頭頭都叫來,我說:"你們說我們背叛也好,不夠意思也好,反正咱完了。打今兒起,大聯籌宣布解散!"我們沒動,一張鬧事的大字報沒張貼,就散夥了,大形勢算穩住勁兒。
對方就奇怪了。大聯籌這麼大力量,怎麼就沒動靜呢?陳伯達也說:"××市為什麼這麼靜?××市是全國解放時解放得最晚的城市之一,各地逃亡地主都跑到××,資產階級實力也相當雄厚,怎麼這麼靜?"要說也是,多少萬人聲勢浩大的大組織怎麼會說完就完,連點聲音也沒有。可我們不傻,隻要一動,多少人命白搭進去了。
"支左"就把我們這幫頭頭弄去辦學習班,一幫呱呱叫的參謀們都上來跟我們談話,摸底。一個參謀對我說:"肯定有高人在你們後邊出主意。"
我說:"為什麼一定有高人出主意?"
他提起一件事:大聯合前,他們把我們一個組織圍在工學院內,遊行,喊口號,想挑起武鬥。我得消息後,馬上決定,不能去打。我說,他們喊口號是文鬥,咱一打,武鬥的責任就是咱的。我調人,把奪權籌備領導小組的駐地圍了,也遊行,喊口號。這一來,那邊他們圍工學院的人不打自撤。這參謀說:"老實告你,你們當年所有的活動,我們都有記錄。你說這一招-圍魏救趙-是誰的主意?"
我說:"不才,就是我。"他說:"我不信,你有這能耐。"
我說:"哪是我有能耐,你看毛主席著作呀,各種兵法都寫在上邊呢。"
打這兒我才知道,他們是準備好秋後算賬的,他們還真有根,真厲害。
中央文革一翻臉,大聯籌完了,大小組織樹倒猢猻散,唯獨我們"電車紅旗"還沒散。第一,因為我還是工代會常委,沒倒;第二,我們廠老工人是看我長大的,信我。以前我寫東西為他們鳴不平,他們都記得。這就決定了上邊非要把我拿下來不可。沒多久,我們一派頭頭都挨整,當上市革委委員的那個人,無中生有硬給扣上"輪奸犯"捕了。工代會翻出我十年前被"勞教二年"的老賬,說我不夠資格終於拿下來了,內查外調一通搞。我呢,心裏有底,早就預備著這場清算,咱一不胡說八道,二不打人,三不搞女人,反革命案件和刑事案件都沒有,抓不住我。我就回廠幹活,一邊應付外邊來人沒完沒了的外調。上上下下我認識的人,大大小小我接觸的事太多了,誰出事都來找我查證。咱本來就是草民。在房頭上是草,掉在地上還是草。心想"文革"這段就算結了,可這次我是傻小子了。誰知道這一下不是掉在地上,是他媽徹底掉進萬丈深淵。
突然一天,公安局軍管來人找我,問我六0九武鬥死人的事。我把那天在六0九側麵看到的那個推土機的人怎麼死的,照實說了,他們記一記就走了。我隻當沒事。轉兩天,來了三個人,說叫我去一趟。我說我去小便再定。他們居然出一個人跟在我後邊,我心裏小鼓一敲,心想不對。隨後就跟著他們出廠,進了法院,到傳達室後邊一間小屋。他們說:"我們三人是法院的預審員和公安局的偵察員,咱們一起學《老三篇》吧!"
我說:"《老三篇》我會背,不用學,有嘛事你們直說。"
他們說:"六0九的事,你還有一檔事沒說。"
我就給他們三個字:"沒有了。"這就僵注了。前後僵了一個禮拜。一天忽然被押到一個地方,進去就關進一間大屋,我一看,監獄!事情大了。可自己把六0九的事在心裏細細翻幾遍,再沒別的事呀。還有嘛更大的事要進監獄,心想隻有等他們說了。
夜裏一點多,進來四個人。頭次見到這位軍代表,大個子,山東口音,挺凶,進門一屁股就坐在對麵,一個記錄員坐在我身邊,另外兩個在我背後溜達著。我看不對,趕緊緊鞋帶。我練過武術,打過球,咱也得預備預備。身後那倆問我要幹嘛,我說天涼,腳冷。
軍代表開口就問我六0九現場的情況,我記憶力相當好,對他細細描述一番。他指一個地方,靠後門。我說我隻去過前門和側門,這地方我沒去過。他再細問,我說我沒去過,自然毫無印象。他就火了,說:"你不老實,我就叫你變!"
我說:"怎麼變也變不出假的來。"
他一拍桌子,大叫:"混蛋。"我一揚腦袋,也叫:"你混蛋,憑嘛罵我!"
後邊一個,上來照我脖梗子就是一拳。我下意識反應,屁股沒離凳子,飛起一腿,把他踢到一邊。軍代表撲上來,一把抓住我頭發,我一發力,把他連桌子猛地推倒,我的頭發也被揪掉一把。我想今兒沒好了,砸一個是一個,站身抓起凳子朝著跑到牆角那記錄員砸去。軍代表二次上來拿桌子別住我的腿,另兩個就勢把我按住,軍代表狠勁給我兩腳,全踢在嘴上,後一下吃上勁兒,滿嘴牙全活了,一口血。跟手一通死揍,我動不了,也不動,叫他們打,好打一陣,才停住。
我說:"還打嗎?"軍代表說:"你行凶!"
我說:"咱誰先打的誰。我都不知道你姓嘛,憑嘛打你?"
軍代表說:"好,告訴你,我姓×,是這裏軍管會的首席代表。"
我說:"我也告你,我一沒罪,二還有公民權。你再打我,我就還手;你把我捆起來,我還能使牙咬你。"可是,我的牙都賽琴鍵一樣了。
轉天,他們再來,對我說的話露出點兒骨頭了:"你說的不對,你有一條人命,不是推土機上那人,那人沒你的事,我們知道,這是晚上九點多的事。"。
我一聽,沒影兒的事!馬上回答:"我的腳負傷了,四點多就不在現場了。我有好多人都能為我作證。"
軍代表說:"你不老實,銬上!"
我傻不吸吸,還以為像電影裏那樣,打前邊銬,不對。三個人把我按在地上,反鎊。先把兩條胳膊反關節別向後,銬子是扁圓的,套上不能轉動手腕,然後楞掰胳膊往一塊兌。就覺得肩窩的肌肉全繃起來,生生地撕裂。銬住後,人都坐不下來。我腦門直掉汗珠子,牙打戰嗒嗒響。我說:"好嗬,你們還有法嗎?我有公民權嗬!"
軍代表不搭理我,看表,二十分鍾,摘下,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隔一天,宣布對我拘留,收進前監的監號。當夜十二點提審我時,軍代表說:"你今天性質變了,你是在押犯,這是法庭。告明白你,別以為你不承認就沒事。沒你口供,我們照樣判你。"
我火了,說:"判我隻能判我無罪,要不,是你們犯法。"
軍代表說:"好,先叫你體會體會。"
打那天就餓我。我前後餓了兩年半,每天早晨一小碗稀飯,進肚子不單不管事,隻起到勾起饑餓的作用。這一餓有個特別體會,原來靜坐的時候比幹活更容易覺得餓。餓得我前胸貼後心,眼瞅著肌肉往下掉。到後來拿手一拔胡子,一掐一扯,指甲蓋來個口子。指甲還可以來回搬,彎過來彎過去,像軟膀蟹蓋兒。上台階,七八蹬就得喘一陣子,最難受是腳後跟在地麵一墩,裏頭五髒六腑往下揪。我住的監號緊挨市麵。市民的各種聲音都能聽見,打窗戶還能遠遠看見我的家。媽的,這倒黴地方,換個別的朝向的監號不好嗎?天天早上,熱豆漿炸油條的味兒往裏邊飄。有人問我在監獄裏嘛滋味,我說就像躺在一個頂小的小棺材裏,棺材蓋就頂在鼻梁子上,渾身動不得,我沒罪呀,這滋味受不了,總覺得要瘋。
再說回來,餓我半個月後,又提審我,軍代表問:"感覺怎麼樣?"
我說:"你想別的招兒吧,我適應了。"這話惹禍了。軍代表說:"好,拿繩子,馬上。"
這次上刑更凶。先拿四塊小帆布把胳膊和手腕纏幾道,再勒繩子,好叫繩子不勒出印兒來。然後使繩子把胳膊向後反煞,使勁煞到最小距離,隻聽我的肌肉滋滋撕開,小血管蹦蹦扯斷,再用繩子把手腕逮住,楞煞到耳朵邊。這罪咱頭次受,一次管夠,二次還不如砍頭。這一下,我四個月緩不過勁來。直憋得胳膊充血,梆硬,手攘不成拳頭,吃飯拿不了筷子,使勺兒也總脫手,握力沒有了……可直到這時,我還不知自己犯的嘛罪。心想無論如何也得挺住,活著,等著,聽明白嘛事,就是屈死也得明白為嘛事屈死的。
直到七0年三月一天,忽然拿車把我拉到原單位,進了廠裏的禮堂。進去一片漆黑,窗簾都拉嚴,不知台下會有沒有人,台前坐著軍代表和法院一幫人,兩盞長方形舞台燈直照我的眼。看意思今兒要楞判我了。
他們說:"你現在交待,還有機會。"我說:"我沒嘛好交待的。"他們說:"好,回頭!"
我回頭一看,一排人站著,原來都是我組織裏的那幫弟兄;左邊站著一個給警察押著,正是我的貼身護衛,跟我關係最近。
法官叫他們揭發,出證。他們一說,我才明白:
六0九武鬥那天,晚上九點多鍾,靠後門口地方,在我直接指使下,我那貼身護衛拿消防鉤子把對方——××紡織廠一個人腦袋打開,當場致死。我又指揮他們把屍首處理,然後與他們訂立攻守同盟,誰也不準說——就這事。
我才知道這笑話!這完全捏造的謊話,居然拿到這種正式的官方場合,鄭重其事說出來。我氣得肺要炸了!他們一個個揭發,我就一個個駁。
軍代表說:"銬上,不準你說!"隻準證人揭發,不準我開口。我再一張嘴,台下忽然響起一片口號聲打倒我。原來台下坐滿人。後來打監獄裏出來才知道,那天叫去參加會的是我們公司的全體黨員,不叫群眾參加。
我再一琢磨,壞了!揭發我的,全是我一幫鐵哥兒們,口供又完全一樣,沒跑了,死罪,非弄死我不可了。會上給我定性——殺人犯,我那貼身護衛也是殺人犯。我就不明白了,那貼身護衛為嘛承認這沒有的事,還揭發我,他不是自我滅亡嗎?可是這會上沒判刑期,因為他們還缺我的口供。
轉天一早,軍代表給我念頭天會上的記錄,叫我簽字,想拿這東西代替我口供。我問:"為什麼記錄上沒我的話?"
他說:"沒必要就不記。簽字吧!"
我拿筆在上邊寫一行字:"此案有原則出入,死不瞑目!"後邊又寫一個很大的"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