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風中淩亂了。
但一種深沉的悲哀卻在我心底蕩漾開來。
94 我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發,每一寸,落地成痕。
陽光照在綠色的草坪上,古老的房子,乳黃色的牆,藍色的窗。
他坐在屋簷下的回廊上,我給他剪頭發。
那些微長的發,都已經遮住了他的眼睛。錢伯說,他不愛出門,那是一種深深的拒絕,發自內心,對一切。
而這種深深的拒絕被一種無所謂的不羈給深深地包裹著,不願被外人發現。
那些頭發,從剪刀下滑落,落在地上。
他說,沒想到你還會剪頭發。
我說,小的時候家裏窮,父親殘疾,也不方便出門,所以,我和……嗯……哥哥很早就學會了這些。
那時候,在魏家坪,也是陽光很好的清晨,院子裏,涼生給父親剪著頭發,而我在他們身邊,滿嘴都是牙膏泡泡。
他笑笑,突然說,你很愛你的哥哥吧。
我一愣,仿佛被狠狠地擊中了心髒。
他笑著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我愣了愣,沒有回答,但眼淚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沉默著。
然後,他突然開口,說,嗬!這一切都是錢伯教你的吧。這老狐狸啊,還想把全套做足了不成?
我收住了眼淚,卻也知道,他是故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兒。
我說,我知道,你依舊不相信我是她,但是沒關係的,無論我是誰,我都會好好照顧你。
他翻翻白眼,說,那當然,看在錢伯給你的薪酬不菲的麵兒上。
他說,要不這樣,我就假裝相信你是薑生,然後你跟錢伯邀功,他一開心,給你個大價錢,然後我們倆分!
我無奈,輕聲細語地說,別亂動呢,會剪壞了的。
他說,你看你,露餡了吧。
我不解,嗯?
他歎氣道,我記得好久她都沒這麼溫柔地跟我說話了。我給了她四年時間,終於,等到她回來,但那之後,我們之間似乎有不斷的爭吵,爭吵,停不了的爭吵。可是我明明是那麼地愛她……
他的聲音仿佛低到了塵埃裏,讓我無比心酸。
我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發,每一寸,落地成痕。
剪完頭發後,他對錢伯說,將她留下吧。
然後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張張嘴巴,說,我叫薑……
他正色說,好了,雖然你很有職業道德,想做好全套,我也感謝你的精湛演技……可是,每個人的往事和舊人都不是用來開玩笑的。對於你們來講,薑生隻是一個名字,但對於我來說,她是我的一段血肉往事,不能觸碰。
他說,錢伯!
錢伯忙上前。
他說,這事到此為止。
錢伯點點頭,看看我,說,好了,阿多,以後好好照顧少爺,別鬧了。
阿多……好吧,不是“阿花”我已滿足了。
程天佑轉臉對我說,頭發剪好了,我要洗澡。
我說,啊?
我衝錢伯求救,我需要做這個?
錢伯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我的懵,更看不到我的求救,衝我擺擺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
95 遇到一故人。
這些日子,我回去之後總覺得疲乏。
老陳問我,小姐,安德魯說你有幾日沒跟他學畫了。
我喝下他端來的茶,似是而非地回答,遇到一故人。
我不想說假話,但更不能說出是程天佑——錢伯千叮萬囑過的,他失明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的。
我拿起手機,看著微信上好友們的頭像,這突來的心事,卻無一人能分擔。我的手指反複地拂過金陵的頭像。
老陳臉上一副有些遲疑的表情,似乎不太好開口的樣子。我將手機收起,抬頭,說,有什麼事嗎?
老陳訕笑道,先生他……這次的機票……又取消了。
我怔了怔,明知不該失望,卻還是控製不住失望,說,我知道了。
老陳說,小姐你也不必難過,先生他與未央姑娘斷然不會有事發生,想來先生也隻是對她心軟。不過,唉,想想也是,男人有幾個不怕女人哭,尤其還是一漂亮女人。先生歸期推了又推,我也替小姐不平。不過,薑小姐你放心,我想先生是有分寸的。唉,隻是,這女人如果鬧騰一輩子,難道要小姐和先生隔著她過一輩子嗎?
他夾七夾八地說了一堆,明裏是為我意難平,暗裏不過是讓我更難過。
他走的時候,我突然喊住他,我說,你在法國一直照顧我,會不會耽誤了我哥的事情啊?
老陳愣了愣,說,現在照顧小姐,就是先生給我的最大的任務。
我說,我哥還把我當小孩啊。我最近也在學語言,我也以為我會留在法國。可現在看來,我留在這裏,大約已經沒有可能了。
老陳問,為什麼?
我沒回答,隻是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硨磲佛珠。
求證百八三昧,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他說,願你如此。
我輕輕地撫過它,心下竟有些許苦意。
我低頭看著手機上涼生的號碼,熟稔於心的數字,已有多久不曾接通,而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終沒有撥過去。
午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程天佑。他康複了,在他張開雙眼的那一瞬間,一顆子彈穿過了我的胸膛。
我甚至沒有時間,向涼生道一聲再見。
我驚醒,漫漫長夜,我按下了他的手機號碼,我想不顧一切地對著他哭,我想告訴他,怎麼辦,我遇見程天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