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唐詩“蘇武”詠唱(1 / 3)

《漢書》卷七《昭帝紀》記載,始元六年(前81)春“栘中監蘇武前使匈奴,留單於庭十九歲乃還,奉使全節,以武為典屬國,賜錢百萬”。《漢書》卷八《宣帝紀》:本始元年(前73),“賜右扶風德、典屬國武、廷尉光、宗正德、大鴻臚賢、詹事畸、光祿大夫吉、京輔都尉廣漢爵皆關內侯。德、武食邑”。周德、蘇武、李光、劉德、韋賢、宋畸、丙吉、趙廣漢都得到關內侯爵位。而蘇武“食邑”。顏師古注:“張晏曰:‘舊關內侯無邑也,以蘇武守節外國,劉德宗室俊彥,故特令食邑。’”蘇武因“奉使全節”“守節外國”得到封賜,晉身為貴族。“甘露三年,單於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禦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傳。”蘇武得到最高等級的“表”“揚”,這位曆史人物的社會文化定位也自此尊貴,又以“守節”“全節”,成為政治道德的象征性符號。

對於蘇武的評價,《漢書》卷五四《蘇武傳》確定了基調。蘇武的文化品級因班固定義,後來得到長久普遍的認同。而了解唐人具有時代特色的蘇武觀,可以由唐詩作為分析的標本。

“蘇武在匈奴,十年持漢節”

班固記述,蘇武使團發生外交事故,蘇武首先依“屈節”自責:“(蘇)武謂(常)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麵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囚禁匈奴中,“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蘇武以“奉使全節”,“守節外國”成就為道德標範。我們不知道漢宣帝當時“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時,蘇武的畫像是否持節,但是他在中國傳統政治文化長久記憶中的形象,都是“杖漢節”的。《後漢書》卷五九《張衡傳》所謂“蘇武以禿節效貞”,《晉書》卷一○○《王機傳》所謂“蘇武不失其節”,都說明蘇武在曆史舞台上具有紀念意義的亮相,“節”是最重要的道具。

距蘇武生活的時代不遠,人們已經以所謂“蘇武節”作為正麵象征國家形象和外交原則的符號了。《晉書》卷六六《陶侃傳》:“王導入石頭城,令取故節。侃笑曰:‘蘇武節似不如是。’導有慚色,使人屏之。”《晉書》卷八五《何無忌傳》:“……俄而西風暴急,無忌所乘小艦被飄東岸。賊乘風以大艦逼之。眾遂奔敗。無忌尚厲聲曰:‘取我蘇武節來!’節至,乃躬執以督戰。賊眾雲集,登艦者數十人。無忌辭色無撓,遂握節死之。”

唐詩中的蘇武,也以“持漢節”為形象標誌。

如李白的《蘇武》詩:“蘇武在匈奴,十年持漢節。白雁上林飛,空傳一書劄。牧羊邊地苦,落日歸心絕。渇飲月窟冰,饑餐天上雪。

東還沙塞遠,北愴河梁別。泣把李陵衣,相看淚成血。”(《李太白文集》卷一九)《漢書》卷五四《蘇武傳》:“……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顏師古注:“實十九年,而言二十者,欲久其事以見冤屈,故多言也。”李白詩句所謂“十年持漢節”,不說十九年,不說二十年,卻可能符合曆史真實。《漢書》卷五四《蘇武傳》的記載是:“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於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餘,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所謂“積五六年”,再加上“三歲餘”,正是大約“十年”左右。張仲素《塞下曲五首》之五:“陰磧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煙飛。交河北望天連海,蘇武曾將漢節歸。”(《樂府詩集》卷九三《新樂府辭·樂府雜題》)也以“漢節”作為蘇武艱苦的人生奮鬥和忠直堅守的標誌。

陳羽《讀〈蘇屬國傳〉》寫道:“天山西北居延海,沙塞重重不見春。腸斷帝鄉遙望日,節旄零落漢家臣。”(《全唐詩》卷三四八)《漢書》卷五四《蘇武傳》“節旄盡落”,此言“節旄零落”,文字略有不同。盧照鄰《雨雪曲》:“虜騎三秋入,關雲萬裏平。雪似胡沙暗,冰如漢月明。高闕銀為闕,長城玉作城。節旄零落盡,天子不知名。”

(《盧升之集》卷二) 則作“節旄零落盡”,更接近《漢書》本文“節旄盡落”。王之渙《惆悵詩·蘇李》也寫作“節旄零落”:“少卿降北子卿還,朔野離觴慘別顏。卻到茂陵惟一慟,節旄零落鬢毛斑。”

(〔唐〕韋縠編《才調集》卷七)陳陶《水調詞十首》之六:“自從清野戍遼東,舞袖香銷羅幌空。幾度長安發梅柳,節旄零落不成功。”

(《萬首唐人絕句》卷三五)也作“節旄零落”。“節旄零落”也多見於後世詩句。〔宋〕黃徹《?溪詩話》卷九:“少遊贈坡詩雲:‘節旄零落氈餐雪,辨舌縱橫印佩金。”〔元〕王惲《乞雁歌》:“節旄零落瘴海煙,冠蓋都門鬧昏曉。我欲因之附尺書,西北煙塵靜如掃。”(《秋澗集》卷六)〔元〕張翥《題郝內翰書所作夢觀瓊花賦後》:“老奸欺國馳露布,使者坐囚吞雪氈。”“節旄零落喜生還,回首江南已如夢。”

(《蛻庵集》卷一)〔明〕劉炳《承承堂為洪善初題》:“燕山六月雪花大,節旄零落肌膚傷。”“子卿歸來典屬國,茂林樹老愁雲荒。”

(《劉彥昺集》卷五)又如〔明〕邱浚《蘇武歸朝圖》:“茂陵煙樹碧蕭疎,白首生還誌不渝。麵目依稀猶似昔,節旄零落已無餘。歸期不待羝生乳,遠信真成雁寄書。頗有幽懷忘未得,夢魂時或到穹廬。”

(《重編瓊台稿》卷五)〔清〕鄭方坤《全閩詩話》卷八《明》引《閩小記》:“謝在杭十餘歲時學為詩,有人持《蘇武牧羊圖》者,即為題雲:‘沙滿旃裘雪滿天,節旄零落海雲邊。上林飛雁來何晚,空牧羝羊十九年。”

戎昱《聞顏尚書陷賊中》詩也說到“蘇武節”:“聞說征南沒,那堪故吏聞。能持蘇武節,不受馬超勳。國破無家信,天秋有雁群。同榮不同辱,今日負將軍。”(《全唐詩》卷二七○)杜甫《喜聞官軍巳臨賊境二十韻》有宣揚“官軍”“兵威”的詩句:“今日看天意,遊魂貸爾曹。乞降那更得,尚詐莫徒勞。元帥歸龍種,司空握《豹韜》。

前軍蘇武節,左將呂虔刀。兵氣回飛鳥,威聲沒巨鼇。”(《九家集注杜詩》卷一九)關於其中“蘇武節”,清代學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五三《杜工部集》解釋說:“‘蘇武節’有必死之心。”明確了“蘇武節”作為一種文化象征的意義。

正是在“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事跡的基礎上,《蘇武傳》發表了班固對這位曆史人物的評價:“孔子稱‘誌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於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

李瀚《蒙求》詩應是作為兒童識字課本使用的作品:“韋賢滿籯,夏侯拾芥。阮簡曠達,袁耽俊邁。蘇武持節,鄭眾不拜。郭巨將坑,董永自賣。”(《全唐詩》卷八八一)所說都是曆史人物正麵形象。其中“蘇武持節”事,使這種童蒙讀本在文化教材之外,又有著道德教材、政治教材的意義。“蘇武持節”的形象,於是具有了遠遠超越漢宣帝時“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的廣泛的社會影響。

蘇武“以勇武顯聞”

班固有一段對西漢人才史的精彩評斷,見於《漢書》卷五八《公孫弘卜式兒寬傳》的讚語。班固說,漢武帝時代“群士慕向,異人並出”,“漢之得人,於茲為盛”。所以能夠使得“興造功業,製度遺文,後世莫及”。其中說到與匈奴戰爭與交往關係中有重要貢獻的人物:“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病。”在這裏,蘇武是作為外交家的形象出現的。同時的著名的軍事家即“衛青、霍去病”。

然而同樣是在《漢書》中,又有把蘇武列入軍事將領的情形。

《漢書》卷六九《趙充國辛慶忌傳》最後的讚語寫道:“讚曰:秦漢已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秦將軍白起,郿人;王翦,頻陽人。漢興,鬱郅王圍、甘延壽,義渠公孫賀、傅介子,成紀李廣、李蔡,杜陵蘇建、蘇武,上邽上官桀、趙充國,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賢、慶忌,皆以勇武顯聞。蘇、辛父子著節,此其可稱列者也,其餘不可勝數。”蘇武赫然名列於“皆以勇武顯聞”的軍事英雄之中。

唐人僧貫休《戰城南二首》之二是以戰爭背景詠懷蘇武功業的:“磧中有陰兵,戰馬時驚蹶。輕猛李陵心,摧殘蘇武節。黃金鎖子甲,風吹色如鐵。十載不封侯,茫茫向誰說。”(《禪月集》卷一)所謂“陰兵”“戰馬”,以及“黃金鎖子甲,風吹色如鐵”句,細致描繪征戰場麵,蘇武的“勇武”,因此得到了真切生動的體現。

我們看到,多數唐代詩人似乎並未對蘇武的軍事實踐予以較多的關注。其“勇武”精神少有體現。唐詩中蘇武的形象,更多的是詩人們以悲苦幽怨的筆調描繪出來的。

蘇武的“愁”“恨”“冤屈”

一些歌詠蘇武的唐詩,是以比較低沉的情調表現對蘇武以苦難為基色的人生悲劇的同情的。

杜甫《題鄭十八著作文》寫道:“台州地闊海冥冥,雲水長和島嶼青。亂後故人雙別淚,春深逐客一浮萍。酒酣懶舞誰相拽,詩罷能吟不複聽。第五橋東流恨水,皇陂岸北結愁亭。賈生對傷王傅,蘇武看羊陷賊庭。……”(《九家集注杜詩》卷一九)其中“蘇武看羊”

和“賈生對鵬”對說,又有“別淚”“恨水”“愁亭”,以悲苦情調渲染氛圍,蘇武竟被淹沒其中。又如劉商《胡笳十八拍》的第九拍:“當日蘇武單於問,道是賓鴻解傳信。學他刺血寫得書,書上千重萬重恨。髯胡少年能走馬,彎弓射飛無遠近。遂令邊雁轉怕人,絕域何由達方寸。”(〔宋〕郭茂倩輯《樂府詩集》卷五九《琴曲歌辭》)詩人以所謂“千重萬重恨”總結蘇武生涯中確實充滿苦難的情節。

王維《隴頭吟》寫道:“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王右丞集》卷六)所謂“不勝愁”“雙淚流”雲雲,應是詩作者自己對邊地百戰將士心境的推想。溫庭筠的《達摩支》也有說到“蘇武”的詩句:“搗麝成塵香不滅,抝蓮作寸絲難絕。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一旦臣僚共囚虜,欲吹羌管先汍瀾。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溫飛卿詩集箋注》卷二)其中“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句,說西北大漠荒原遠行的艱難。未可預料的蘇武“一旦臣僚共囚虜”的經曆,當然更增益了愁苦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