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想,你的確生了一個對百姓仁慈,長於治理國家的好兒子,問題在於,你和米蘭沙那些野心勃勃的孫子,他們是否能夠令你放心?恐怕很難。我這樣想著,嘴上卻什麼也沒說。

或許,沙哈魯也未嚐不知道這些,他隻是不想再去考慮。正如他所說,他等待著這一天等了太久,從公主離開他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近四十年的時光,他信守了對公主的諾言,將國家權力移交在兀魯伯的手上,照顧我們所有的人,堅強地活下去。

現在,他累了,他需要休息。

在他去後的未來究竟會怎麼樣呢?我仿佛聽到公主在輕輕歎息:我們蒙古人,總是自己打自己。

因為自己打自己,龐大的蒙古帝國早已分崩離析,像煙花盛開的帖木兒帝國,想必也終將逃脫不了同樣的命運。

見到我,沙哈魯了卻了最後一樁心願,平靜地睡著了。此後,他再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話。第二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即陽曆3月13日),他溘然長逝。我沒有為他的逝去太過悲傷,他在帖木兒帝國雖不完整卻還強盛的時候離去,這對他來說是件幸事,他不必像我一樣,見證帖木兒帝國後來的衰亡。

沙哈魯的葬禮極盡哀榮。因為,我看到有許多學者包括文學家、詩人、曆史學家和藝術家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他的哀悼,沙哈魯兼容並蓄以及和平治國的政策在四十年間成就了帖木兒帝國文化上的輝煌,這是他的功績之一。而比這更為重要的是,我看到無數百姓在為他的去世哀哀哭泣,他們的眼淚像珍珠灑落在地上,那是人世間最高貴的殉葬品。

公主帶大的沙哈魯,他背負著國家富強的命運,到了遙遠的地方,那裏,是他一生向往的天堂。

我和兀魯伯久久站在沙哈魯的墓前,我們誰也沒有哭泣。當我們最後一次向他安息的靈魂施禮,轉身離去時,兀魯伯走在我的身邊,用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我耳邊輕輕喚道:“塞西婭。”

我微笑:“兀魯伯,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兀魯伯沉思著問:“你覺得,在天上,我父王能夠見到公主嗎?”

“會的。其實,所有的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無論生與死,公主無時無刻不守護在我們身邊。”

“但我還是希望……”

“希望?什麼?”

“父王的一生很不快樂,我多麼希望他自由自在的靈魂是快樂的。何況,我隻有想象著他的離去是為了與公主在一起才不會悲傷,我隻願父王殘缺的夢在公主的身邊變得完整。”

我的眼圈紅了,然後,眼淚衝出我的眼眶。我的思念像泛濫的河水一樣在兀魯伯麵前肆意奔流。

我活著,但我失去了阿亞、沙奈,失去了歐乙拉公主、我的母親、我的妹妹,失去了阿依萊,現在,我又失去了沙哈魯,隻有我,我還活著。

我必須活著,活得像兩個人那麼長久。

兀魯伯溫柔地摟住了我的肩膀。

我佇立回頭,我想起我還有一句緊要的話沒有對沙哈魯說。

對不起!這是我隱藏了三十八年的歉意。

是的,在沙哈魯已經離去之後,我沒有理由不向他道歉,我要對他說“對不起”,為我守護了三十八年的謊言。

三十八年前,歐乙拉公主突然病逝。那時,沙哈魯回到撒馬爾罕,他沒能見公主最後一麵。安葬了公主之後,他向我問起公主彌留之際都說了些什麼,其中有一件事情——隻有一件事情——我對他撒了謊。公主在最後一次短暫的昏迷中,一直喃喃呼喚著一個人,那個人其實是——她的母親。

當時我對沙哈魯說,那個人是他。

當時,我必須那麼說。我知道,唯其如此,我才能夠幫助沙哈魯找到讓他支撐下去的理由。

我並不為此後悔。我道歉不是因為我後悔,而是因為沙哈魯就要見到公主了,我知道她會幫我守住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