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怎麼會隨便讓別人包括我自己使用歐乙拉公主用過的東西呢?沙哈魯是唯一的例外。歐乙拉公主已經離去,我希望海棠花的圖案同樣能夠給沙哈魯寂寞的心靈帶來些許慰藉。
沙哈魯泡洗藥浴至少需要一個時辰,到時他會感到饑餓,我必須提前做好午餐。我在離沙哈魯吃早餐不遠的地方支起鐵鍋和鐵架,鐵鍋裏煮著的東西不必操心,我隻需要不斷翻動架在鐵架上的牛腿肉就好。
烤牛腿肉,這是沙哈魯最喜歡的食物了,稍微麻煩的是切成條狀的肉塊必須得事先醃製得恰到好處。沙哈魯跟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每當我為他做烤肉,他都會說感覺自己像在過節一樣。
除了烤牛腿肉和鐵鍋裏煮燉的食物,我還特意為沙哈魯準備了青果酒。事實上,這已是世間僅存的青果酒了。
在我發現聖水泉和塞西婭洞後的第三個春天,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果樹垂下它細長翠綠的枝條,不再開花也不再結果。與此同時,它旁邊的兩棵原本不知名的大樹卻仿佛一夕間在枝頭開滿了黃粉色的小花,並且令人驚奇地結出了橢圓形的果實。
夏天過去,果實已有水梨那般大小了,不久,果皮上青綠的顏色一點點褪去,最後竟變成美麗的銀灰色。我無法解釋天地間賦予的秘密,驚奇之餘,給兩棵樹起名“銀果樹”,從此,銀果樹成為聖女泉邊最美麗的風景。
當深秋來臨,銀果樹上的銀果完全成熟之後,我將它的果實摘下來嚐了一顆,我發現,成熟的銀果與青果完全不同,它的果肉咀嚼起來有幾分像炒熟的核桃,而味道又像新鮮水果一樣酸甜適口,令人唇齒留香。我幾乎在當時當地就放棄了用它代替青果釀酒的念頭,相反,我做了一個大膽的試驗,將它的果實磨成果粉,做成麵包。正是這個嚐試使銀果麵包代替了青果酒成為帖木兒宮廷中最獨特也最珍貴的風味。
現在再回頭來說青果酒。記得我第一次將釀好的青果酒進獻給帖木兒王時,我特意留下兩壇分別標上我和阿依萊名字的青果酒埋在青果樹旁的地下。到沙哈魯正式登臨王位的那年,這兩壇酒埋在地下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年。沙哈魯即位後舉行的盛大宴會上,我把標著我名字的一壇酒送入宮內,當酒壇啟封的瞬間,幾乎所有的人都陶醉在它美妙的醇香中。
如今這一壇標著阿依萊名字的青果酒裏加了幾味阿依萊從明朝帶回的珍貴藥材,它或許不如單純的青果酒那麼可口,喝起來會有些中藥的澀味,但有一點我不會弄錯,我找一位著名的宮廷大夫鑒定過藥材的藥性,還讓他嚐過藥酒,他說,這種酒將青果的營養和藥補的特性集於一身,堪稱酒中珍品,經常飲用必定會起到延年益壽的作用。正因為“阿依萊青果酒”如此珍稀,我才小心地留到現在,在我與沙哈魯行將別離之時,我將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沙哈魯。
我剛將烤好的牛腿肉端上石桌,倒上青果酒,沙哈魯回來了,他還沒有換下睡袍,一舉一動都顯得閑散愉悅。這是因為泡過藥池後人的全身都會極度放鬆,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從美妙的夢境中醒來。
沙哈魯又渴又餓,迫不及待地將一杯青果酒一飲而盡,然後很優雅地開始吃烤牛腿肉。他稱讚我烤肉的手藝越來越好,我隻笑不答,因為他太餓了,自然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沙哈魯喝了幾杯青果酒,要我給他換上馬奶酒。青果酒太過珍貴了,他舍不得多喝。但是,青果酒裏的藥性和超過十年的埋藏,都成倍地增加了酒的作用,沙哈魯雖然隻喝了五六杯酒,看起來倒像喝了很多酒的樣子,一雙眼睛有些發紅,而且還變得喋喋不休。
他回憶起我們小時候的許多趣事,連公主剝好橘子先給了我這樣的小事他都記得。他說,當時,他覺得公主很偏心,對我耿耿於懷差不多整整一個白天呢。我的角色則自然而然地從一個殷勤的主婦轉變成了一個縱容孩子的母親,無論沙哈魯說什麼,我都靜靜地聽,靜靜地笑。
後來,我掀開鍋子,端上了酸奶燉胡蘿卜湯。沙哈魯愕然麵對著這道久違的菜肴,熱氣騰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滔滔不絕戛然而止。
我叉起一塊胡蘿卜,放在沙哈魯麵前的瓷盤裏。沙哈魯慢慢咀嚼著酸奶胡蘿卜獨特的味道,突然,他將雙手蒙住眼睛,將頭支在石桌之上,一動不動。許久之後,他的肩頭劇烈地抽動起來。
沙哈魯在塞西婭洞逗留了五天,第六天的清晨,他向我告辭。
我把他送到出山的山路上,他望著我,微笑:“塞西婭,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
“兩個月,最多不要超過三個月,你到哈烈住上幾天吧,讓我跟你說說話。在這個世界上,她能為我留下的,隻有你和兀魯伯了。”
“我明白,我會的。”
我目送著沙哈魯離去,他無法挺直的背影充滿了惆悵。他會成為一個仁慈的君主的,但作為愛人,他在公主離去的那一刻已不複存在。
他說過,他要用隨風舞動的孤寂愛他的國家,他說過的,在他失落了愛情的時候。
他還說過,他要好好活著,在他的一顆心已經死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