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後的統一(3 / 3)

我給公主化了一個最精致的妝容。過去每次參加宴會,都是我為她梳理頭發,然後稍稍為她修細她嫌有些寬闊的眉毛,除此,她隻略施粉黛。在豔麗的鮮花叢中,她仿佛一朵聖潔的雪蓮花,靜靜地開放,靜靜地凋謝。

但現在,我第一次違背公主的意願,給她用了腮紅和口紅。她的麵容太過蒼白了,她的嘴唇也太過蒼白了,我不想讓她看起來像死去一樣,我寧可相信她是在熟睡中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的。

兀魯伯從昨天晚上起就開始發高燒,我讓賽給他喂了藥,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沙哈魯和阿依萊匆匆忙忙走進來時,隻有我一個人守著公主。阿依萊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已經明白了一切,他默默地跪了下去,淚水像衝開的小溪一樣在他臉上縱橫,他卻沒讓自己發出一聲嗚咽。

沙哈魯的眼睛裏再一次露出我所熟悉的驚恐,但是驚恐轉瞬被他抹平。他走到歐乙拉公主的麵前,坐下來,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他不知不覺地顫抖了一下,一定是那刺骨的涼讓他發抖。他久久凝視著公主的臉,這張臉一如生時,恬靜安詳。他就那樣注視著她,像她一樣恬靜安詳。那個因為愛撲在溪水裏放聲慟哭的男孩,那個俯在公主的胸前敘說衷腸的男人,都已經不見了,沙哈魯頃刻間變成了一個老人,老得不再畏懼自己和別人的死亡。

我明白,此刻的沙哈魯與其說是在為公主送行,不如說他是在為他此生最愛的女人以及隨著這個女人一同死去的自己送行。

在天上,即使他的靈魂隻能遠遠看著公主美麗的身影,他也會縈繞成風,輕輕拂動著她的長發。

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可以忘懷,唯有愛不能。

他將軀殼留了下來。他是百姓們的君主,妻子們的丈夫,兒子們的父親,他必須留下來,治理好他父親帖木兒王留下來的龐大帝國。在那生死未卜的幾年間,他從哈烈城一步一步走向撒馬爾罕的禦座,是公主站在他的身後支撐起他的勇氣,公主不會讓他就此放棄。

他的心裏是不是還會吟哦那首被他燒掉一半的詩?用我隨風舞動的孤寂愛我的國家……如今,孤寂的君主隻能更愛他的國家。

旁邊的臥室裏傳來兀魯伯的驚叫聲,賽急忙溫柔地安慰著他,他慢慢安靜下來。沙哈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還沒有見到兒子。

“兀魯伯,他怎麼了?”

“他病了,早晨,他昏了過去。”

“昏了過去?要緊嗎?”

“沒事了。大夫來給他看過病,開了幾服藥。他太累了,太傷心,整整兩天,他不吃不喝,一步不肯離開公主的身邊,現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賽在照顧他,他不會有事的。”

“哦,阿依萊,你替我去看看兀魯伯。”

“是。沙哈魯王。”

我目送著阿依萊離去,沙哈魯喚了我一聲。

他的聲音讓我感到陌生,他的聲音蒼老喑啞,流露著無盡的疲倦。我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們望著彼此。

“塞西婭……”

“怎麼?”

“公主去世的時候,有沒有給我留下話呢?”

我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手上。信是公主彌留之際口述,讓我記下來交給沙哈魯的。

信的內容我都記得,公主希望沙哈魯替她照顧好兀魯伯,她念念不忘的始終是這個孩子。

另外,她托沙哈魯照顧我,照顧阿依萊。尤其是我,她希望我能改信伊斯蘭教,嫁給阿依萊。公主對我說過,長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我沒有把她這句照原樣寫下來,我把它換成了:沙哈魯,我愛的人,請你好好地活下去,為了我,為了兀魯伯,為了你的國家。

沙哈魯將信捧在手中,他低頭親吻著淺灰色的信封,黑黑的眼睛裏再一次閃過無盡的孤獨和比死亡還要寂寞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