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吃得很少。她虛弱的神態逃不過沙哈魯關注的眼神,當最後一道果盤端上來時,沙哈魯放下酒杯,關切地問道:“公主,您不舒服嗎?”
公主搖搖頭,“我沒事。老毛病了,你不用為我擔心。”她的語氣裏依然充滿愛撫,就如同沙哈魯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可是,沙哈魯又怎麼可能不為她擔心呢?在哈烈的日日夜夜,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女人,他曾擔心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擔心得想要立刻出兵撒馬爾罕,將這個女人接到自己身邊……
他並不確切地知道這個女人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能夠想象到一切。
“公主。”
“什麼?”
“這次出征回來,我想陪您去哈烈看看好嗎?塞西婭和阿依萊也去。”
“好。”公主抬眼望著沙哈魯,酒靨裏全是溫暖的笑,“哈烈一直是我向往的城市,我非常想看看你新建的圖書館。”
“您等著我,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公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沙哈魯的請求,可最終,她還是食言了。
沙哈魯對餘速甫的征伐過程並不如預想的那樣順利。黑羊王朝在餘速甫統治時雖然已經走上窮途末路,但餘速甫本人仍然不失為一個果敢剛毅、善於用兵的首領,何況,餘速甫完全清楚,一旦兵敗,沙哈魯決不會寬宥他這個殺害了米蘭沙和阿卜白克的凶手。他抱著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的信念頑強抵抗,這使戰爭從一開始便呈現膠著狀態,大約一個月後,沙哈魯的軍中爆發奇怪的瘟疫,大量馬匹死去,沙哈魯不得不暫時放棄他的複仇計劃,下令還師。
就在我們接到沙哈魯即將返回的消息時,歐乙拉公主病倒了。
公主這一次的病來得很和緩,不像前幾次那樣讓她備受折磨。她的臉蒼白寧靜,柔弱無助,好像又回到了我初見她時的模樣。她靜靜地躺在病榻上,長生天憐憫她,願意她帶著她的美麗回到天上。
兀魯伯一直都在哭泣,兩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他是堅強早熟的孩子,他從小嬌生慣養個性卻遠比他的父親更為堅強。其實,從他還是個嬰兒起,人們就很少看到他長時間地哭泣。隻有一次,那一次也是因為公主得病,十歲的他早已是賽的小丈夫,可他摟著賽的腰哭得驚惶失措。賽不斷地安慰他,告訴他公主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他卻不信,直到公主的病情得到控製,睜開眼睛跟他說話時,他才滿懷欣喜地親了賽的臉蛋一下,破涕為笑。
對兀魯伯而言,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親。他從出生起就被送到了公主身邊,即使他和賽成親之後,他仍然堅持與賽住在公主的宅第他自己的那間臥室中,他從來不曾設想過,有一天公主會離他遠去。
而且,這一天還來得如此突然。
十四年的時光,公主將他帶在身邊,撫養他、愛護他、教育他,他身上每一樣優秀的品質都能折射出公主自己的影子,他的靈魂和思想像是公主靈魂和思想的延續,而他的親生父母所能給他的,隻有他的生命。
他是不能沒有公主的。我呢,我又何嚐不感到害怕!如果公主拋下了我,我該到哪裏去跟她捉迷藏,然後從她的背後調皮地推開她的紫紗窗?
在公主麵前,我像兀魯伯一樣小,一樣不想讓自己長大。
公主說,她喜歡孩子,孩子是她的生命,我、沙哈魯、兀魯伯、阿依萊,我們依賴她的愛長大,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將她永遠留在身邊。
她是長生天鍾愛的孩子,她將帶著她的美麗回到天上。
在我心碎的注視下,在兀魯伯驚慌的哭泣中,公主的生命之花正在一點點枯萎,隻有三天不到的時光,我看到了長生天向她張開的懷抱。
沙哈魯終於沒能趕上見歐乙拉公主最後一麵。
他出現在公主麵前時,我們已經給公主換好了一件嶄新的素雅的衣衫,淺淺的灰色,點綴著一些鵝黃色的碎花。公主生前一直偏愛淺灰色,所以,我用絲綢為她做了這樣一件蒙古袍。可惜,她隻試了一次,卻一直沒有機會穿。在她彌留之際她吩咐我給她換上這件衣服,因為是我親手做的,她要帶走,如同帶走我的愛。我們給她戴上綴滿珍珠和玉石的罟罟冠,罟罟冠是她從故國帶來的,她說,她死後,要穿著蒙古包,戴著罟罟冠,做一回真正的蒙古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