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墨水卻還人清白(3 / 3)

馬呂斯看了報。事情很明顯,日期確切,證據也確鑿無疑,這兩份報紙印出來,並不是特意為了證明德納第的說法。而且,《公報》上所刊登的消息,又是警察總署官方提供的。馬呂斯不能懷疑。那個出納員所提供的情況是假的,他本人也弄錯了。冉阿讓赫然變得高大起來,高出雲端。馬呂斯禁不住歡叫一聲:“這麼說來,這個不幸者是個令人敬佩的人!這筆財富的的確確是屬於他的!他就是馬德蘭,是一方的保護人!他就是冉阿讓,是沙威的救命恩人!他是個英雄!一個聖徒!”

“他既不是聖徒,也不是英雄!”德納第說道,“他是殺人凶手,是盜賊!”他講話帶點權威的語氣了,還補充一句,“咱們得冷靜下來。”

盜賊、殺人凶手這些字眼,馬呂斯以為消失了,不料又卷土重來,好似一盆冷水澆在他頭上。

“怎麼又來啦!”他說道。

“躲不開,”德納第又說道,“冉阿讓沒有劫奪馬德蘭,但照樣還是盜賊;他沒有殺害沙威,但照樣還是殺人凶手。”

“您是不是指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偷竊案?”馬呂斯問道,“就從您這報紙也能看出,他一生痛悔,克己利人,修德贖罪了。”

“我說殺人和搶劫,男爵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指的是近來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情況,絕對沒人知道,也從未聽說過。也許您能發現,冉阿讓以高明的手段贈給男爵夫人財產的來源;我說手段高明,就是因為他通過這樣的贈款,就鑽進一個高貴的家庭裏來享福,享受搶來的錢,隱藏起自己的罪惡,隱姓埋名,為自己建起一個家庭,這種做法不能算太笨拙。”

“我本可以在這裏打斷您的話,”馬呂斯指出,“不過,您還是講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全告訴您,酬勞多少全憑您賞賜了。這個秘密可值大量黃金呢。您會問我:‘為什麼你不去找冉阿讓?’這原因很簡單,我知道他放棄了這筆錢財,轉交給您了。我覺得這事策劃得很巧妙,可是他一個銅子也沒有了。我去找他,也隻能看到一雙空手,然而,我前往若雅需要旅費,找他還不如找您,他一無所有,而您什麼都有了。我有點兒累,請允許我坐一坐。”

馬呂斯坐下,並示意他也坐下。

德納第坐到一張軟墊椅子上,拿起那兩份報紙,又裝回信封裏,同時用指甲敲著《白旗報》,小聲嘟囔道:“這一份,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接著,他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二郎腿,這種姿勢正是說話把握十足的人所特有的,然後才進入正題,一本正經又字字加重語氣地說道:

“男爵先生,大約一年前,1832年6月6日,在暴動的那天,在巴黎大陰溝裏,就是在榮軍院橋和耶拿橋之間,大陰溝在塞納河的出口處,有那麼一個人。”

馬呂斯突然把椅子往德納第這邊靠了靠。德納第注意到這個動作,於是他慢條斯理,就像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抓住對方,並感到對方聽著他的話時的悸動:“這個人不得不躲藏起來,但不是政治原因,他把陰溝當作住所,並且還有一把門鑰匙。我再說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約晚上八點鍾,這人聽見陰溝裏有響動,他十分詫異,便蜷縮在角落裏窺伺。聽似腳步聲,黑暗中有人朝他這邊走來。怪事,這陰溝裏除了他,另外還有一個人。陰溝出水口的鐵柵門離此不遠,他借著從門口射進來的一點亮光,看見來人背著東西,彎著腰往前走。彎腰走路那人從前是苦役犯,他肩頭背的是一具死屍。一個不折不扣的現行殺人犯。至於搶劫,那是不言而喻的,誰也不會無故行凶。那個苦役犯要將屍體投進河裏。有一點需要說明:那苦役犯是從陰溝遠處來的,肯定遇到了可怕的泥坑,才來到這鐵柵門口,因此,他本可以將屍體丟進泥坑裏,可是第二天,工人疏通陰溝,就可能在泥坑裏發現遇害者,凶手不願意發生這種情況,寧肯背著重負蹚過泥坑,他一定賣了死力氣,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至今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從那裏活著出來的。”

馬呂斯的椅子又靠近一點兒。德納第趁機長出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男爵先生,一條陰溝可不是演武場,那裏什麼都缺,連地方都缺。兩個人在裏麵,就得狹路相逢。這情況果然發生了。住戶和過路人雖不情願,還是不得不彼此問好。過路人對住戶說:‘你瞧,我背著東西,總得出去,你有鑰匙,給我用一用。’這個苦役犯力大無比,可不敢拒絕他。不過,拿鑰匙的人討價還價,隻為了拖延時間。他查看死者,但是看不清楚,隻能看出那是個青年,穿戴講究,像個富人,滿臉是血,麵目模糊了。他一邊談話,一邊設法撕下死者外衣的一塊後擺,而沒有讓凶手覺察。一個物證,您明白吧,用這可以重新抓住線索,證明凶手有罪。他將那個物證揣進兜裏,然後打開鐵柵門,放出那人及其背上的重負,又關上門就逃開了,不想進一步牽連到這個案件中,尤其不想在凶手往河裏扔屍體時成為目擊者。現在您應當明白了,背死屍的人,正是冉阿讓,而有鑰匙的人,此刻正在同您談話,撕下來的那片衣襟……”

德納第說完這番話,便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從衣兜裏掏出布滿暗斑的黑呢布片,舉到眼睛一般高。

馬呂斯站起身,臉色蒼白,幾乎停住呼吸,一言不發,眼睛盯住黑呢布片,一步步退至牆根,右手伸到身後,摸索牆壁,尋找壁爐旁邊櫃櫥鎖眼上插的鑰匙,摸到鑰匙便打開櫃櫥門,不用看就伸進手臂,而他驚愕的目光始終不離德納第抖開的布片。

這時,德納第繼續說:“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認為,那個遇害的青年人是個外國闊佬,攜帶巨款,被冉阿讓誘入圈套。”

“那青年就是我,衣裳就在這裏!”馬呂斯嚷道,把一件血跡斑斑的黑色舊衣服扔到地板上。

接著,他一把奪過德納第手裏舉著的布片,蹲下來,將布片拚在衣擺的缺口上,裂縫兒完全吻合,正好拚成一件完整衣服。

德納第呆若木雞,他心中暗道:“這下我賠了老本。”

馬呂斯站起來,他渾身顫抖,既汗顏無地,又喜形於色。

他氣憤地走向德納第,同時伸手摸衣兜,抓出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的票子,握成拳頭舉到他麵前,幾乎碰到他的臉:“你這無恥的家夥!你說謊,誹謗,無惡不作。你來誣告這個人,反而為他洗脫罪名;你要陷害他,反而讚揚了他。你才是盜賊!你才是凶手!我見過你,容德雷特·德納第,就在濟貧院環城大道的那間破屋裏。關於你,我所了解的情況,足以把你打發到苦役場,甚至更遠的地方,如果我願意的話。這是一千法郎,拿著,你這惡棍!”

他說著,就把一千法郎的鈔票擲給德納第。

“哼!容德雷特·德納第,你這狗東西!這回讓你好好受一次教訓,出賣機密的舊貨販子,兜售秘事的奸商,專門搜尋黑暗東西的家夥,無恥之徒!拿著這一千五百法郎,從這兒滾出去!滑鐵盧保了你。”

“滑鐵盧!”德納第嘟囔一聲,將一千五百法郎揣進兜裏。

“對,殺人凶手!你在那兒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是一位將軍。”德納第說著,又揚起頭來。

“一位上校!”馬呂斯又怒氣衝衝地說,“若是一位將軍,我一個銅子兒也不給。你來這裏,專門血口噴人!告訴你,什麼罪行你都犯過。滾!滾得遠遠的!但願你能幸福,這是我的全部希望。哼!魔鬼!這還有三千法郎,全拿著。明天你就動身,帶你女兒去美洲!其實你老婆死了,可惡的騙子!我要監視你起程,強盜,到那時,我再給你兩萬法郎,滾到別的地方找死去吧!”

“男爵先生,”德納第一躬到地,說道,“一生感謝不盡。”

德納第告辭出來,心中莫名其妙,身子受這金錢的甜美壓力,頭頂受這鈔票的轟擊,他真是又驚又喜。

他真像遭了雷擊,暈頭轉向,但也心甘情願,如果頭上有個避雷針,他反倒深感遺憾了。

還是馬上把這人的事情交代完畢。上述事件發生之後兩天,在馬呂斯的安排下,他更名改姓,揣上到紐約兌現的兩萬法郎的彙票,帶著阿茲瑪起程去美洲了。德納第這個失意的資產者,道德淪喪,不可救藥。他從歐洲到美洲,還依然故我。同一個惡人打交道,好事往往辦成壞事。德納第用馬呂斯這筆錢去販賣黑奴了。

等德納第一走,馬呂斯就跑到花園,見珂賽特還在散步。

“珂賽特!珂賽特!”他喊道,“來!快來!一道出去。巴斯克,叫一輛馬車!珂賽特,來呀,噢!上帝啊!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鍾也不要耽誤,快戴上你的頭巾。”

珂賽特以為他瘋了,但還是順從了。

他喘不過氣來,用手捂住心口,要抑製心跳。他大步走來走去,抱住珂賽特親吻:“噢!珂賽特!我真是個不仁不義的人!”他說道。

馬呂斯萬分激動,他恍惚看見,冉阿讓變成無比高大的悲苦形象。一種前所未聞的美德在他眼前顯現,至高無上而又十分溫和,高大中又透出謙卑。這名苦役犯聖化為基督了。馬呂斯被這奇跡弄得眼花繚亂,他說不準看見了什麼,隻知道非常偉大。

不大會兒工夫,出租馬車來到門前。

馬呂斯扶珂賽特上了車,自己也跟著跳上去。

“車夫,”馬呂斯說道,“武人街七號。”

馬車出發了。

“啊!太叫人高興啦!”珂賽特說道,“我都不敢向你提這事了。我們去看望讓先生。”

“是你父親,珂賽特!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該是你的父親。珂賽特,我猜想出來了。你對我說,你根本沒有收到我派伽弗洛什給你送的那封信。信肯定落到他手中了。他去街壘就是為了救我。他既然發願要修成天使,也就順便救了別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從深淵裏拖出來交給你。他背著我走過可怕的陰溝。噢!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珂賽特,他保護了你,然後又保護了我。想想看,那陰溝有一段可怖的窪地,有上百條命都可能淹死在泥水中,珂賽特,他卻把我背過去了。當時我昏迷不醒,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麼危險境地。我們去接他,接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他願意不願意,也不能再離開我們了。但願他在家裏!但願我們能找到他!從今往後,我要終生敬重他。對,事情就應該這樣,明白嗎,珂賽特?伽弗洛什把信交到他手裏了。全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珂賽特一句也沒聽明白。

“你說得對。”珂賽特對他說。

這工夫,馬車繼續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