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頭旁邊。阿遼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遼夫說到伊留莎怎樣擁抱著父親，一麵哭，一麵喊“爸爸，爸爸，他多麼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靈裏劇烈地震動著。他用一種嚴肅莊重的神色，環視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學們那些明朗可愛的臉，忽然對他們說道：“諸位，我想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對你們說幾句話。”
孩子們圍住他，立刻用專注和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諸位，我們就要分別了。我現在暫時還要去照顧兩位哥哥，其中一位就要去流放，另一位病得就要死去。不久之後，我就將離開這裏，也許要長久地離開。諸位，我們快要分別了。現在讓我們在伊留莎的石頭旁邊互相約定，第一，永遠不要忘記伊留莎，第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在我們今後的一生中，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見麵，我們也仍然要記住，我們是怎樣殯葬一個可憐的男孩，他曾在橋頭被我們用石頭扔過，你們還記得嗎？但後來我們大家又怎樣愛起他來。他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善良、勇敢的孩子，覺得父親的名譽受到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來反抗。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種巨大的不幸——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裏感到多麼美好，我們大家同心協力，由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感聯係在一起——這種情感在我們愛那個可憐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使我們也能變成一個比目前實際的我們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鴿子們，請你們允許我叫你們小鴿子吧，因為你們全很像鴿子，很像那些美麗的藍灰色的小鳥兒，現在，在我看著你們善良、可愛的臉龐的時候，我的可愛的小朋友們，也許你們還不了解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你們一定會記住，而且將來總有一天會讚同我的話的。你們要知道，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兒童時代，從父母家裏留下來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的生活最為有益的東西。人們對你們講了許多教育你們的話，但是從兒童時代保存下來的美好、神聖的回憶也許是最好的回憶。如果一個人能把許多這類的回憶帶到生活裏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甚至即使隻有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的心裏，也許在任何時候它也能成為拯救我們的一個手段。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克製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所流的眼淚，取笑那些像柯裏亞剛才那樣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話的人——也許我們要惡毒地嘲弄這些人。但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壞，隻要一想到我們怎樣殯葬伊留莎，在他一生中最後的幾天裏我們怎樣愛他，我們怎樣一塊兒親密地在這塊石頭旁邊談話，那麼就是我們當中最殘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們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的話，也總不敢在內心裏對於他在此刻曾經是那麼善良這一點加以嘲笑的！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壞事，使他沉思一下，說道：‘是的，當時我是善良的、勇敢
的、誠實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是時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的；這隻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剛一嘲笑，心裏立刻就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會這樣，卡拉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兩眼放光地大聲喊起來。孩子們都很激動，也想說點什麼，但是都忍住了，友愛地瞧著這位演說家。
“我說這話，是害怕我們將來會成為壞人，”阿遼沙繼續說，“但是，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成為壞人呢，諸位？最要緊的是：第一，我們要善良；第二，我們要誠實；第三，我們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這話我還要重複一下。諸位，我要對你們發誓，我不會忘記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現在瞧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要記住，哪怕過三十年以後也是這樣。柯裏亞剛才對卡爾塔紹夫說，我們似乎不願知道：‘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難道我會忘記，世上曾有卡爾塔紹夫這個人嗎？他現在已經不再像那次發現特洛伊的秘密時那樣臉紅，他睜大著可愛的、善良而快樂的眼睛望著我。諸位，可愛的諸位，我們大家應該寬厚而且勇敢，像伊留莎一樣：聰明，勇敢，而且寬厚，像柯裏亞一樣（他長大以後，還會更聰明的），我們還要像卡爾塔紹夫一樣，雖然怕羞，卻聰明而且可愛。我又何必隻說他們兩人。諸位，從此以後，對於我來說，你們大家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保留在我的心裏，我請求你們也把我保留在你們的心裏！誰把我們聯結在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們現在一輩子記住它，而且樂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這個伊留莎！正是這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於他的永恒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後將永遠留在我們的心裏！”
“是的，是的，永遠的，永遠的！”所有孩子的臉上都流露出感動的神色，用響亮的嗓音喊了起來。
“我們要記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憐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親。我們要記住他為了父親，怎樣勇敢地獨自反抗全班的人！”
“我們要記住！我們要記住！”男孩們又喊起來，“他是勇敢的、善良的人！”
“我多麼愛他！”柯裏亞叫道。
“孩子們，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不要懼怕生活！在你做了一點好事、正直的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麼的美好哇！”
“是的，是的。”孩子們歡欣地附和著。
“卡拉馬佐夫，我們愛你！”一個聲音，好像是卡爾塔紹夫的聲音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們愛你，我們愛你。”大家也都齊聲應和著。有許多人的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光。
“卡拉馬佐夫萬歲！”柯裏亞興奮地歡呼說。
“永遠懷念死去的孩子！”阿遼沙滿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遠懷念！”孩子們又齊聲說。
“卡拉馬佐夫！”柯裏亞說，“宗教告訴人們，我們大家死後會重新複活，互相見麵，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見到，這是真的嗎？”
“我們一定會複活的，我們會快樂地相見，互相歡歡喜喜地訴說過去的一切。”阿遼沙半開玩笑半興奮地回答說。
“這真是太好了！”柯裏亞脫口說了出來。
“現在，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該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們不要為吃煎餅而生氣。這是古代遺留下來的習慣，這裏麵也有好的東西。”阿遼沙笑著說，“我們去吧，現在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前去。”
“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卡拉馬佐夫萬歲！”柯裏亞又歡欣地喊著，所有的孩子也都再次齊聲歡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