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好,”阿遼沙說,“應該時常送點去。”
“每天送,每天送!”上尉喃喃地說,似乎渾身有了精神。
終於來到了教堂,把棺材放在教堂中央。小孩們全體把它團團圍住。規規矩矩地一直站到禮拜完畢。這教堂已經很破舊,一副窮相,有許多神像完全沒有緣飾,但在這樣的教堂裏做祈禱似乎反而更好些。在彌撒進行的時候,斯涅吉遼夫似乎平靜了一點,雖然有時還總要流露出那種莫名其妙的無意識的忙亂:他一會兒走到棺材前麵,把棺罩和花圈整理一下,一會兒當蠟台上的一根蠟燭落下來的時候,突然急忙跑過去把它插好,而且擺弄了很長時間。然後才平靜下來,呆呆地顯出一副擔心而又似乎有點疑惑不解的臉色,馴服地站在棺材頭前。讀完使徒書以後,他忽然悄悄地對站在他身邊的阿遼沙說,使徒書誦讀得不大對,卻並沒有把他的意見說明白。在唱小天使頌詩的時候,他跟著唱了幾句,但是沒有唱完,就跪下來,把額頭貼在教堂的石板地上,趴了許久許久。終於舉行葬儀,分發蠟燭了。發狂似的父親又忙亂起來,但是感人肺腑的墓前讚美詩的歌聲把他的心靈驚醒而且震撼了。他似乎忽然全身緊縮,開始頻繁而且急促地失聲嗚咽,起初壓著嗓音,後來竟放聲痛哭起來。在告別和蓋棺的時候,他兩手把住棺材,不讓人家把伊留莎蓋起來,貪婪地不斷吻著他那已經死去的孩子的嘴。最後大家總算勸住他,拉他離開台階,他忽然急忙伸出手來,從棺材裏抓起了幾朵花。他望著這幾朵花,心裏似乎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使他好像暫時忘卻了主要的事情。他仿佛漸漸地陷入了一種沉思的心情,當人家抬起棺材到墳上去的時候,他再也不加阻攔。墳地在教堂旁邊院裏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塊很闊綽的墳地,是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錢買下來的。在舉行例行的儀式之後,掘墓的人把棺材放了下去。斯涅吉遼夫手握著幾朵花,朝敞開的墓穴裏俯下身去,把身子彎得那麼深,小孩們嚇得連忙抓住他的大衣,拚命拉開他。但他好像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開始填土的時候,他忽然不安地指點著撒下去的泥土,還開口說起什麼話來,可是誰也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麼。突然,他自己住口不說了。這時有人提醒他,該把麵包皮掰碎了,他馬上十分慌亂起來,抓起麵包皮,把它弄碎,一塊塊朝墳上亂扔:“飛來吧,鳥兒,飛來吧,喜鵲!”他急切地喃喃說著。孩子當中有人對他說,他手裏握著花,掰起麵包皮來未免不大方便。暫時可以把花交給別人拿一下。但是他不肯給,甚至忽然擔心起自己的花來,生怕有人從他手中奪去。隨後他看了看墳墓,在確信一切都已經辦妥,麵包皮也已經撒完之後,忽然出人不意地,甚至完全神色泰然地轉身走回家去了。他的步伐越來越急,越走越快,非常匆忙,幾乎跑了起來。小孩們和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旁。
“花兒送給孩子他媽,花兒送給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受了委屈啦!”他忽然開始大聲喊叫起來。有人叫他,讓他戴上帽子,現在很冷,但他一聽反倒似乎生了氣,把帽子朝雪地上一扔說:“我不要帽子,我不要帽子!”小孩斯穆羅夫把帽子撿了起來,跟在他後麵走。小孩們全都哭了,柯裏亞和那個發現特洛伊秘密的小孩哭得最厲害。斯穆羅夫把上尉的帽子拿在手裏,雖然也哭得很傷心,但還有工夫一麵跑,一麵抓起一小塊在雪路上顯出紅色的磚頭,朝飛得很快的一群喜鵲扔去。自然沒有擊中,他就仍舊繼續一邊哭著,一邊跑著。走到半路,斯涅吉遼夫突然停了下來,站了半分鍾,似乎被什麼驚醒了,突然轉身向著教堂的方向,向被大家遺棄的小墳跑去。但孩子們一下子追到他前麵,從四麵八方抓住了他。這時他就像被人打倒了似的,無力地倒在雪地裏,一麵哭喊一麵抽搐著身子,嘴裏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阿遼沙和柯裏亞將他扶起來,竭力安慰他:“上尉,算了吧!男子漢大丈夫是應該能忍耐的。”柯裏亞喃喃地說。
“您會把花兒弄壞的,”阿遼沙說,“‘孩子他媽’正等候著,剛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裏的花拿來給她,她正坐在那裏哭呢。伊留莎的小床還放在那裏……”
“是的,是的,到孩子他媽那裏去!”斯涅吉遼夫忽然又想起來了,“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他驚惶地補充說,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一樣,連忙爬起來又跑著回家去了。這裏離家已經不太遠,大家都同時跑到了。斯涅吉遼夫急急地推開門,對剛才和她忍心地相罵的妻子喊道:“孩子他媽,親愛的,伊留莎讓我把花給你送來了,你這雙可憐的病腿呀!”他嚷著,一麵將手裏的花遞給她,那把花在他剛才倒在雪地裏亂掙紮的時候已經揉皺,而且凍壞了。但正在這一刹那間,他在角落裏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見了伊留莎的小靴子,兩隻並排放著,是女房東剛收拾好的。那是一雙破舊的、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經發硬,打滿了補丁。他一看見,就舉起兩手跑到那雙小皮靴跟前,跪下來,抓起一隻皮靴,把嘴唇貼在上麵,貪婪地吻起它來,一邊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你的腳到哪裏去了呢?”
“你把他抬到哪裏去了?你把他抬到哪裏去了?”妻子用淒厲的聲音喊著。尼娜也立刻哭了起來。柯裏亞從屋裏跑了出去,孩子們也跟著走了出去。阿遼沙最後也跟在他們後麵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哭個夠吧,”他對柯裏亞說,“這時候安慰他們自然是沒有用的。我們等一會兒再回來。”
“是的,是沒有用的,這真可怕。”柯裏亞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忽然放低聲音,不讓任何人聽見,“我非常難受,要是能使他複活,我情願放棄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這樣。”阿遼沙說。
“卡拉馬佐夫。您以為怎麼樣,今天晚上我們要到這裏來嗎?他會喝起酒來的。”
“也許會喝酒的。隻要我們兩個人來就夠了,和他們坐上一個鍾頭,跟母親和尼娜。假使我們大家都來,又會使他們全都想起來的。”阿遼沙提議說。
“現在女房東在那裏鋪桌子,大概是擺追悼宴,神父會來的。我們要回到那裏去嗎,卡拉馬佐夫?”
“當然。”阿遼沙說。
“這真是奇怪,卡拉馬佐夫,在這樣悲傷的時候,忽然煎些餅來吃,我們的宗教禮儀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們那裏還有鮭魚。”發現特洛伊秘密的那個男孩忽然大聲說。
“卡爾塔紹夫,我嚴肅地請求你不要再亂插嘴,說你的那些傻話,尤其在人家沒有和你說話,甚至不願意知道有你這個人在世上的時候!”柯裏亞氣衝衝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臉漲得通紅,但是一句也不敢頂撞。當時大家靜靜地在小路上走著,斯穆羅夫忽然喊道:“這就是伊留莎的那塊石頭,就是想把他埋葬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