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癱倒在沙發上,一閉上眼,報上那一行行的字都在跳獲。中午過後,我聽到鐵門輕較地推開了,一個吸泣的聲音由遠而近。走進屋,她張大淚眼,瞪視著我,衝上前,撲倒在沙發上,放開嗓門嚎響痛哭。哭也許能使人得到某種解脫,我沒有勸止妻;條件反射,我也淌下了淚。

唐瑜和董慧不期而遇,純屬偶然。對此,唐瑜作了如下記述:

時當1963年初夏,在東安市場的北門口,突然看到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麵影―董慧。我們雙手緊握,眼眶內的淚花模糊了現實與夢境,也代替了傾述不盡的語言。她告訴我,潘“釋放”了,現在住在京郊一個農場的“小別墅”,那裏可以種花,可以釣魚,時常能夠釣到大娜魚。潘被允許到市內探親訪友,但他怕帶累人家,所以一直沒有進過城。我約他們每個星期都可以來我家。我說:“什麼影響、帶累,反正就是這樣,潘那項帽予我成起來不像樣,自由主義的帽子比較便宜,送一項還可以湊合。”

星期天,潘和阿黃來了,帶來了阿董去上海整理抄家剩餘物資,順便取來的兩瓶陳酒和幾條自己的娜魚。我把魚放到水盆中去,每條魚都吐出幾片茶葉。我們有很多話要說,但卻相對許久無言,終於從娜魚與茶葉開始,潘說,在卿魚口中塞幾片茶葉,可以多活兩三個小時……

我們首先談到1955年在上海的分別。他訴述他遭致入獄的前因以及當年的情景,他隻強調自己的過失。表現了一個把一生獻給了黨的革命者的高貴品質。

潘漢年和董慧終於回到了這些不怕“沾反革命光”的老朋友中來。潘或許是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政治犯,和朋友聚談中再也見不到昔日的瀟灑風采了。董慧卻不然,很快又是朋友們所熟悉的董慧了,她還是那樣敦厚、樸直,且敢說一些朋友們都不敢說的事。她曾在女友問講述江青在延安時代施展醜技的故事。那時她們住在一起,她曾勸過江青不要這祥做。”對此,朋友們“勸阿董不要多談這種無聊閑話,尤其是在外麵”,免得“前禍未清,不要再惹新禍了”。說到犯錯誤,潘漢年有些不平地說“阿董是最冤枉了,我犯了錯誤.管她什麼事,她卻也陪坐了兒年牢獄,算什麼名堂!”大導演孫師毅插了一句話:“阿董,你是嫁錯老公罰坐監,罪有應得,何冤之有,哈哈……”

唐瑜認為潘、董被“釋放”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應該告訴夏衍,胡愈之他們。潘堅持不可,他認為他去看他們或者他們來看他,都是不好的。”唐瑜則不以為然,不僅悄悄地告訴了他們,而且還告訴了於伶、孫師毅等人。使得潘、董二人在星期天有了更多的去處,獲得了他們最為需要的友情的溫暖。

孫師毅是我國影壇鼎鼎大名的導演,和潘漢年有著三十多年的交情。由於孫師毅夫婦“夠朋友”,的確給潘漢年和董慧這乏味的生活帶來了許多人生樂趣。這全都記述在孫師毅夫人一張麗敏寫的回憶文章:《和董慧姐相處的日子》一文中。

1966年夏天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裏,人們都預感到了將要發生酷烈的風暴。孫師毅夫婦像往常那樣,請潘漢年和董慧來自己的家過星期天,臨別時互道珍重。在汽車站候車的時候,潘漢年緊緊握住張麗敏的手囑咐:

“要注意師毅的身體!”

然而,張麗敏難以抗禦“文革”風暴的摧殘,孫師毅於1966年10月因受迫害去世了。從此,張麗敏帶著孩子們過著用淚水洗臉的生活!轉眼到了1967年6月,唐瑜帶著一包東西來看張麗敏,槍然地說道:

“這是阿董托我捎給你的東西。”

張麗敏匆忙打開董慧捎來的包裹,原來是兩斤糖果,一罐餅幹。在糖果包裏挾著一張便條,是董慧的筆跡:

你家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們後天就要搬到小溫泉去住了。讓我再給孩子們買一次糖果吧!希望他們健康長大。我們今生恐不能再相見了。

張麗敏看了這字條,禁不住地潛然淚下。

潘漢年和董慧又回到了秦城監獄。

然而,這次“二進宮”的待遇卻今非昔比,就是在潘漢年生病住院期間,每月的夥食標準也隻有十五元。加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年滿花甲的潘漢年不堪折磨,他的身體終於垮下來,送進醫院檢查,“經腫瘤醫生複查,監床確診為肝癌。”但是,潘漢年專案組秉承康生、妞一1幾青“從死人的口中掏材料”的指示精神,對病中的潘漢年加緊了審訊。請看他們在1968年1月7日寫給中央文的報告:

連照江青同誌和小組同誌對大叛徒、大內奸潘漢年“要加緊審訊”的指示,自去年10月以來,我們突擊審訊了潘犯四十七次……經過幾個月的連續作戰,基本土弄清了潘犯在服放前叛變黨以及叛黨後的反革命內奸活動……

潘漢年的身體徹底的垮了;與此同時,董慧不僅被折磨得身體虛弱,說話無力,而且精神也出現了失常現象。造成這悲慘結局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報以支撐生命的理想之柱也被摧殘斷了!

自從1955年4月3日始,潘漢年和董慧經受了天大的冤枉。但是,他們堅強地挺過來了,甚至連輕生的念頭都不曾有過。因為他們堅信自願宣誓加入的中國共產黨,堅信十分敬仰的毛澤東主席,遲早會為他們做出正確的結論。從這種意義說,是他們終生追求的信仰支撐著他們的生命。但是,“文革”中發生的一幕又一幕悲劇,漸漸把他們頑強活下來的信仰支柱折斷了。劉少奇被永遠地開除了黨籍,成千上萬的文臣武將相繼被打倒,像他們這樣的所謂“死老虎”還有出頭之日嗎?尤其當他們想到被譽之為“旗手”的江青、顧問康生,他們那顆赤誠之心寒到了極點!

但是,他們依然堅信共產主義,相信“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會實現。”她們夫婦還是希望看到勝利的那一天-一盡管他們也感到是那樣的渺茫!

不久,潘漢年被診斷為“肝癌”的結論被推倒了,他又奇跡般地在輪流審訊、殘遭皮肉之苦的秦城監獄中活了下來。待到被稱之為右傾翻案風的1975年,潘漢年等來了“維持原判”的中央批示,遂於1975年5月29日被送往湖南省公安局所屬的勞動農場-―茶陵縣沫江茶場。出獄之前,專案組負責人向潘漢年說了如下這段史有所記的話:

“經中央批準,將你放出,與董慧一起安置在湖南省,今後對你的思想教育、生活管理及治病等問題,由湖南省有關單位負責,每人每月生活費一百元。”

休江茶場的真實名稱是“湖南省第三勞改管教隊。它位於舉世聞名的井崗山西麓山腳下,在這塊曾經點燃中國革命星星之火的地方,如今關押著忠誠於中國革命事業的潘漢年和董慧。

潘漢年和董慧是茶場的“特殊犯人”。他們在茶場中有自己的住房,有特殊的規定待遇:可以訂閱公開報刊,享受公費醫療。董慧明確宣布是人民內部矛盾,她還有通信的自由。當然,她給香港的親人寫信,那是要經過茶場領導檢查的。關於他們夫婦在米江茶場的情況,時為沐江茶場犯人的鍾叔河寫成專文,告之後人。

潘漢年的健康情況急驟地惡化了。1976年的冬季,多種疾病,在這位經曆了多災多難,已臨古稀之年的老人身上先後發作”。兒經請示報告,才由公安部領導批準,遂於1977年3月24日移住湖南省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治療。”一經檢查,才發現這位瘦弱的老人,不僅早已患了慢性支氣管炎、類風濕性關節炎、貧血,而且又發現患有多囊肝並消化道出血、肺部感染等病症。到這時候,才采取了一些必要的藥物治療措施。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盡管在他病危時,還進行了輸血及用凍幹血漿進行搶救,也無濟於事。

潘漢年業已病入膏育,奇怪的是不準董慧陪住。她獨自住在沫江茶場屬於她和潘漢年的房中,唯有遙望著那巍峨插天的井崗山,默默地祈禱。

然而潘漢年的肉體生命已經熬到了盡頭,就在他入院的第二十天1977年4月14日他突然昏迷了,輕輕地喊著:

“阿董,阿董……”

天若有情天亦老!就在潘漢年的彌留之際,蒼天終於被感動了,當政者於當天下午把董慧接到了潘漢年的病榻旁邊。潘漢年無力地握住董慧的手不放,示意他不要拋下董慧撒手而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潘漢年終於在當天晚上緩緩地鬆開了那雙握住董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