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漢、唐時代,有誌青年一般有兩條路,第一是立功於疆場,第二是做文官治理社會,但是做文官怎麼都沒有做武將那麼轟轟烈烈。不要說王陽明,就是我們小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所以小學的時候說的是梁山英雄如何排座次,中學的時候反複念叨的是“十大元帥”“十大將”。而且,到了王陽明的這個時代,戰爭大抵結束,你要投筆從戎,已經沒有機會。宋朝以來重文輕武,到明中期以後,所有將領的行軍打仗都是文官指揮,武官聽從指揮。所以,到王陽明這個時代,想要做軍官,隻有兩條路:第一,你父親或你祖父是軍人,你就可以去當兵;第二,你父親做到一定程度的官,你門蔭可以去做一個錦衣衛百戶,然後到軍中發展。其實,在王陽明的時代,要領兵打仗,並不需要做將領,可以參加科舉,做大的文官,然後帶著武官去打仗。後來王陽明走的,正是這樣一條路。但前提是要參加科舉考試。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對這樣一個終日想入非非的兒子十分擔心,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於是采用了中國父母曆來慣用的一種常規手段—讓他娶個老婆,讓他生兒育女,用兒女之情來讓他產生責任感。
這就是成家立業的意義:先成家,使你開始有責任感,你才能夠去立業。
王陽明17歲的時候奉父命到南昌完婚,但又弄出了大婚之夜不歸的鬧劇。到哪裏去了?他自己說去了翠花街的鐵柱萬壽宮,在那裏和一位道士談養生。這不是胡鬧嗎?王陽明這一次在江西待了一年半,以南昌為圓心,往周邊多處遊曆,多處尋訪。朱熹的講學、陸九淵的講學、江西的文章節義之風,以及三教九流的各種術數,應該都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一年半後,因為祖父身體狀況不好,王陽明便和妻子一道回餘姚,途中經過上饒,拜見了一位比他大50歲的老儒婁諒。這次拜訪對王陽明的一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婁諒是上麵說到的吳與弼的學生。吳與弼當初一見婁諒,就說了一句自誇的話:“老夫聰明,你也聰明。”聰明人喜歡聰明人,婁諒見到王陽明,大概能體會到當年吳與弼見自己的感覺。
婁諒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心想做聖人的,所以見到王陽明,就覺得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王陽明也覺得,終於遇上除了祖父以外真正“懂我”的人,因為婁諒鼓勵他做聖人,而且告訴他如何做聖人。婁諒就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聖人必可學而至。”就是說,你既然要做聖人,要學孔子,要學孟子,要學馬援,要學諸葛亮,你就要去讀他們的書;如果不讀他們的書,就算知道他們幹了什麼事,也不能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做。黃宗羲對兩人的這次交流極為重視,認為王陽明一生的學術,從這裏開始得到啟發。
第二句:“學者須親細務。”我想婁諒一定告訴了王陽明,他當年見吳與弼的地點,是在田間地頭。婁諒跑到地方後,大吃一驚,隻見吳與弼先生穿著短褲短袖,揮著鋤頭在鋤地。婁諒說,先生您名滿天下,竟然還親自鋤地?吳與弼告訴他,學者須親細務。我非常喜歡在菜市場買菜,我的討價還價水平也很可以。討價還價是一種體驗,也是一種樂趣,哪裏真的缺這點錢?就是覺得跟他討價還價很好玩,實際上付錢的時候還會多刷一點給賣家,覺得棋逢對手,之後要經常買他的菜。這也叫“學者須親細務”。
王陽明和唐伯虎
王陽明見了婁諒以後,幾乎變了一個人,由好動變得好靜,由沉不下心來認真讀書變成了一坐就是一整天、能夠沉下心來讀書的好學生。另外,他也開始養成腳踏實地的習慣,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弘治五年(1492), 21歲的王陽明鄉試中舉,但是接下來兩次會試(22歲一次、25歲一次)都落榜了。有同樣落榜的朋友,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但王陽明覺得名落孫山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參加此次會試的舉人接近4000人,錄取的名額隻有300左右,也就是說錄取比例差不多是13∶1,不錄取是正常的,錄取才是幸運。更何況,早年關於舉業並非人生中的第一等事的看法,也是他終身的看法。所以,王陽明說了一句話:“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會試名落孫山不是什麼恥辱,如果覺得很難過,覺得這一下完了,這才是真正的恥辱。
大丈夫該做的事情有很多,並不隻有一個科舉。但在當時,科舉還是很重要的。所以,王陽明繼續參加會試。在弘治十二年(1499), 28歲的王陽明在第三次會試中,名列第二,這非常厲害。有些學者說,本來應該是第一的,但是由於他父親在翰林院,這給他帶來了負麵影響:所有的考官都是他父親的朋友、同僚,如果你太行的話,別人可能有忌諱—所以將他放在第二。之後王陽明又參加了殿試,名列第十,是二甲進士第七名。明朝、清朝的科舉分為三甲,一甲3人,即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這一年和王陽明同時參加會試的,還有一位偉大的人物,大家都熟悉他的名字,叫唐寅,字伯虎,也就是唐伯虎。唐伯虎是南直隸蘇州吳縣人,也就是我們現在的江蘇蘇州人。就在前一年,1498年,唐伯虎以南直隸解元(鄉試的第一名)的身份考中了舉人。
當時南直隸掌管的區域有明朝的留都南京,還有現在的安徽和江蘇及上海,人才濟濟,很多高手在這裏考試,所以南直隸的會試,考生的整體水平是超過北直隸順天府的,這裏的第一名,甚至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當時隻有兩個地方—江西和浙江的解元可以和南直隸的解元相提並論。這三個地方的解元都很了不起,所以,唐伯虎以南直隸解元的身份,躊躇滿誌地來參加這一次考試。但是會試一結束,就有一個言官上疏,說這一次考試的考生唐伯虎有作弊的嫌疑。
會試前,唐伯虎和另外一位徽州籍的考生,拜訪主考官程敏政。程敏政當時是禮部右侍郎、翰林院學士,著名學者,也是徽州人,很高興地接待了來自徽州的小老鄉和南直隸的解元。但是,這就違反紀律了。更不可思議的是,人們發現,唐伯虎當時寫的幾篇流傳出去的文章,竟然和後來會試的試卷題有雷同之處,說明是漏了題。這件事情在朝野上下引起轟動。但是,當調查官把會試擬錄取的卷子調出來檢查時發現,既沒有唐伯虎的,也沒有另外那位舉子的,說明考官並沒有泄題。唐伯虎的文章和會試的試題雷同,應屬偶然。但是瓜田李下,主考官在考試之前接見考生,這就避不了嫌疑。所以雖然泄題是莫須有,但是懲罰卻免不了。那麼,他們受到了什麼懲罰呢?
第一,主考官程敏政革職為民;第二,唐伯虎和那位徽州籍考生,革除功名,貶為吏。這就不得了了。明朝男女青年談戀愛,發誓的誓詞說:“我倆永遠不分離,若要我倆來分離,除非天變成地,東變成西,官變成吏。”可見官變成吏和東變成西、天變成地同樣嚴重。這對心高氣傲的唐伯虎來說,是一種巨大的人格侮辱。
從此以後,唐伯虎放浪形骸,在明朝的體製之外玩藝術,他再也不能做官,吏更不去做。他不被允許參加科舉,所以做不了官,他覺得做吏是對他人格的侮辱,於是玩藝術,結果玩出了巨大的名頭。
和唐伯虎的命運不一樣,王陽明以會試第二、殿試第十的成績考取了進士,從此以後在明朝的體製內做官,在明朝的體製內建功立業,甚至做到新建伯,封伯爵。明朝的文官通過軍功封伯爵的隻有三個人,王陽明是其中一個,連大名鼎鼎的張居正也沒能做到伯爵,王陽明卻做到了文臣的頂級。
王陽明在體製內做官和立功的同時,還在體製外講學。他不是在國子監講,也不是在府州縣官學裏頭講,而是開門授徒講學;他講的內容和當時官方的主導學說—程朱理學是不一樣的,他對程朱理學持批評的態度。他在體製外立言和在體製內立功一樣,闖下極大的名頭。他創建了陽明心學,後來他的學生、他的粉絲們直接將他送進了孔廟,讓心學由民間學說變成官方學說,由一家之言變成主流。
哥倫布、達·伽馬,大航海時代到來
就在王陽明從鄉試到會試,並且通過科舉入仕的時候,西方世界發生了兩件後來被證明改變全球格局的大事。
第一件事發生在王陽明中舉的那一年,1492年。意大利的探險家哥倫布在地圓說理論的推動下,在另一個意大利人馬可·波羅的影響下,從西邊出發去尋找東方的世界,尋找中國,尋找印度,結果一不小心竟然發現了新大陸—美洲大陸。哥倫布懷揣著西班牙女王給印度國王、中國皇帝的“國書”,通過70多天的航行,率領著由3條船隻組成的船隊,到達了位於中美洲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馬群島。這次航行被歐洲人稱為“發現新大陸”。哥倫布的航行和比他早80多年的鄭和下西洋方向是一致的:鄭和下西洋是由東向西,哥倫布也是由東向西;鄭和的船隊橫跨印度洋,到了東非,而哥倫布橫跨大西洋,到了美洲。但是,二者之間的驅動力是不一樣的。鄭和帶著巨大的船隊下西洋,是為了尋找建文帝的下落,並且宣揚明朝的國威,順帶進行政治交換,而不是為了做買賣。哥倫布的航行,除了受探險家精神激發外,更重要的是他們受到利益的驅使:船隊和西班牙王室達成了按一定比例收取報酬的契約,是有經濟利益的。
第二件事的主人公是達·伽馬。1497年,王陽明中進士的前兩年,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奉葡萄牙國王之命,率船隊尋找通向印度的航路,經過4個多月、4500多海裏的航行,抵達聖赫勒拿灣,然後通過好望角,於1498年5月抵達了印度南部的城市卡利卡特。鄭和下西洋時,也曾經到過卡利卡特港。1499年,即王陽明中進士的這一年,達·伽馬滿載而歸,回到了葡萄牙的首都裏斯本。
這兩件事情的意義在於,西方已開始謀求向東方發展。
1519年,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在西班牙政府的支持下,進行了環球航行。大航海時代到來,人類日漸走近。但是當時明朝的人們,包括王陽明在內,並沒有感受到這一變化,他們在繼續讀“四書五經”,在繼續考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