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奧女人盡力安慰著他:“他們沒有明白你腦袋的特征……”她常常微笑著對他這麼說。關於他腦袋的特征,經理可是一點也沒搞錯,在進行了兩場爭論激烈的演出之後,他把小東西找到了經理室,對他說:“我的小家夥,悲劇不是你幹的。我們完全弄擰了。我們來試試通俗笑劇吧。我相信你在喜劇中會發揮得很好的。”於是,從第二天開始,他開始試著演通俗喜劇了。他演年輕的喜劇主角,扮演把羅日汽水當成香檳酒喝的、目瞪口呆的、衣著講究的、樣子十分可笑的青年,他捧著肚子滿舞台跑,他像小牛犢一樣哭喊,扮演戴著橙黃色假發的傻子,他還一邊瞪著大眼四周傻望,一邊大叫著自己的鄉間戀人:“嗚嗚!……嗚嗚!………小……姐,我很愛你!……咳呀!確實呀,我真的很愛你!”
他還演那些傻得可憐又可笑的人、演膽小鬼。這都是些麵貌醜陋的角色,是逗人發笑的角色。不過說實在的,他演得還不算太壞。這可憐的家夥獲得了成功!他贏得了笑聲!
需要向你們說明一下,當他化了妝、擦了粉、穿上華麗俗氣的舊衣服登台演出時,小東西就想起了雅克,想起了黑眼睛。在俗氣的插科打諢、裝著鬼臉的同時,他的那些至親至愛的人,他如此無恥地背叛了的人們便會一下子湧現在他的麵前。
幾乎每天晚上,當地的那些頑童會向您證明,在正在進行的大段對白當中,他會突然停下來,呆呆地站在台上,一言不發,嘴巴大張著,巡視著大廳……在這些時候,他的靈魂已經離他遠去,躍過樓梯扶手,翅膀一掃,衝破劇院的天花板,然後飛向遙遠的地方,去問候雅克,去抱吻埃賽特夫人,去請求黑眼睛的寬恕,此外,他還向他們傷心地抱怨著人們逼迫他幹的這可恥的行當……“咳呀!確實呀,我真的很愛你!……”突然提示者的話語響了起來,於是,可憐的小東西從夢幻中回來,從空中落下,驚恐地大睜著眼睛,望著四周,眼裏流露出十分自然的驚詫,那麼滑稽,整個大廳爆發出大笑。按照戲劇界的行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效果。雖然不一定願意,但是他確實產生了效果。
他們所呆的這個戲班子要為好幾個區表演,這是那種到處遊蕩的戲班子,有時在格勒奈爾演出,有時又在蒙帕納斯、在賽佛爾、在索、在聖-克魯等地演出。為了從一處到另一處去,大家都擠坐在劇院的一輛舊車子裏,——一匹患了癆病的老馬拖著的牛奶咖啡色的舊車。路上,人們唱著,玩著撲克牌。有些還不熟悉自己角色的人躲在車廂的盡頭,在一遍遍地看劇本。而小東西的座位也總是在那裏。
他待在那裏,像成名的喜劇演員一樣表現得很深沉,很憂鬱,對身邊的粗俗玩笑充耳不聞。如果他跌下來的話,那個不停擺動的蹩腳演員還在他的下麵。他恥於與這些人為伍。女人們,傳統地自命不凡,憔悴,塗脂抹粉,裝腔作勢,還會教訓人;男人們,平庸粗俗,沒有思想,不會拚寫,都是些理發匠的兒子或者是賣炸薯條的兒子們,他們來當喜劇演員是由於懶散,遊手好閑和無所事事,是為了佩戴那些金屬片,穿華麗的舊衣服,是為了塗上油彩和穿上蘇瓦洛夫和色鬼們的服裝,他們時時注意他們的裝束,把錢花在他們的卷發上,當他們花五個小時,用兩米長的蠟光紙做成一對路易十五式的靴子後,他們就會以一種肯定的神態對您說:“我今天幹得很漂亮。”確實,正因為看不起皮埃洛特的有音樂的黃色小客廳,才會到這四輪的有篷馬車上來受罪。
由於他的陰鬱的神情和沉默的清高,他的同事們都不喜歡他。他們說他是個奸詐的人。而克裏奧女人的景況則恰恰相反,她很會取悅所有的人。她坐在舊車子裏,活像一位富有的公主,大聲地笑著,把頭向後仰著,露出她那細長的脖子,跟所有人都用單數第二人稱交談,稱男人為“我的老朋友”,稱女人為“我的小姑娘”,甚至連最不好惹的人都不得不說她是“一位好姑娘”。一位好姑娘,多麼大的諷刺呀!……車子就這樣在不斷的笑聲中前進著,粗俗的玩笑還擦出了火花,人們最終到了演出地點。演出結束後,人們瞬間便卸完妝,然後匆匆地登車回巴黎。這時天已經黑了。大家低聲交談著,在黑暗中相互用膝蓋探索著,不時地還有忍不住的笑聲傳出來……在入曼因市的市稅征稅處,車子停下來,停到車庫去。大家全都下車,簇擁著伊爾瑪·博雷爾,並把她一直送到簡陋住房的門口。這時白杜鵑差不多已經醉了,在用她的憂傷的歌聲迎接著他們:托羅科托蒂南!……托羅科托蒂南!……看到他們這樣地出雙入對,人們一定會認為他們很相愛。不!他們並不相愛。因為他們彼此太了解了。他知道她是一個說謊的女人,冷漠和沒有良心;她也清楚他的懦弱,萎蘼不振和卑怯。她總在自言自語:“總有一天,他的哥哥會從我的手中把他奪走,然後把他送到賣瓷器的女人手裏去。”他則在想:“也就在這幾天吧,厭倦了她過的這種生活後,她會跟一位八點至十點鍾的先生遠走高飛的,而我卻要獨自一人在這爛泥潭裏苦苦掙紮……”這種無休止的,對失去對方的擔心使他們的愛情更加透明。他們彼此並不愛對方,可是他們卻都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