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再見,我的年華(1 / 3)

江曉萱平靜地睜開眼睛,沒有喊著誰的名字醒過來,也沒有驚魂未定的大口喘氣,安然得就像是在休息日的家裏,睡了一個自然醒的長覺。

隻是頭頂那一片白刺得她眼睛有點不舒服。

她輕輕眨動眼睛適應著,視線範圍內已經多出了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

“萱萱?”

“媽媽。”江曉萱掙紮著想要坐起來。

“孩子,別亂動,紮著針呢,別再滾了針。”江媽媽按住江曉萱的肩膀。

江曉萱卻不管不顧地坐起來,一把抱住了江媽媽和江爸爸:“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啊!”

她感覺到她的左肩僵了一下,而右肩則落下一片濕熱:“媽也想你啊!你這一昏迷就是三天,醫生說你有可能醒不過來了……”

三天?三天嗎?她全力以赴了三年的青春,難道隻等同於病床上的三天嗎?

說到底,也許就還是一場夢吧。

“行了行了,閨女都醒了,還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麼。”江爸爸擺擺手,站起身來,生硬地隱藏著那絲欣慰的感動,“我去叫醫生過來看看。”

檢查結果自然是一切都好。帶著斯文金絲框眼鏡的年輕醫生,示意護士撤下那堆江曉萱叫不上名字、但是隻要看上一眼就覺得冷冰冰的儀器,用一種如願以償的善意笑容看著她,激動之餘,甚至還不自禁伸手拍了拍她油乎乎的腦袋:“恢複得很不錯,再觀察一個禮拜,如果沒什麼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江曉萱點點頭,笑容裏滿是禮貌和感激:“謝謝,讓您費心了。”

“別這麼說,我沒幫上什麼忙,是你自己,戰勝了死神。”醫生站直身子,“其實有些話,我作為醫生也許不該這麼說,但是,這真的是一個奇跡。”

是啊,這就是奇跡,而且,她曾經比其他人,都更真實地感受過奇跡。

在奇跡發生前,大多數人都不確定這個聽起來就不是很靠譜的詞語,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可事實上,每個人都應該相信奇跡。

江曉萱其實沒什麼病,卻借著養病的由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每天理直氣壯地吃了睡睡了吃,感覺臉又肥了一圈。

出院當天,範主任帶著幾個同事,開著他新買的路虎車,來接江曉萱出院。

“小江,身體恢複得怎麼樣啊?”範主任站在床邊,語氣殷切得有點過頭。

“還好。”江曉萱不自然地笑笑。雖說在她的記憶裏,範主任在車上對她動手動腳的那一幕,已經過去了三年。可不知道怎麼,一看到範主任那張布滿麻子的大臉,和他那幾乎要把西褲撐爆的肥屁股,第一個浮現在江曉萱腦海中的,還是他隔著絲襪摩挲著自己大腿的那副色眯眯的嘴臉。

而一想到這一幕,江曉萱就本能地感到惡心。

“小萱,你可算是要出院了,你不知道,你住院的這段時間,咱們主任一直記掛著你呢。”大美女璐璐剝了個橘子遞給江曉萱,依舊是那副不親近也不疏遠的客套模樣。

“是啊,你們出車禍的時候,範主任剛得知自己沒什麼事,就立馬來病房裏守著你。最後,還是我們給勸回去的,主任自己不好意思提,但是咱們可不能不記這份恩情啊!”楊姐也點頭補充著,在她們這群不明真相的旁觀者眼裏,這樣的領導的確太難得,也太令人感動。

江曉萱卻隻是白了範主任一眼,就是他這副冠冕堂皇的做派,才最讓她怒不可遏。

“哎,你們說這些幹什麼?”範主任許是察覺到了江曉萱的不悅,重重歎了口氣:“這件事我也有責任,當時我和小江在一輛車上。身為領導,我應該負起保護她的的責任,可是我沒有,我讓我的員工受了傷,而我卻毫發無損地坐在這裏。”

“事情發生之後,我一直都在反思自己。我承認,我並不是一個好領導,當客戶冒犯我的員工時,我沒有站在員工的角度上,替我的員工著想;在我的員工的生命財產受到威脅時,我也沒能挺身而出,救下我的員工。這都是我的失職。所以,小江啊,在這裏,我向你道歉。通過這件事,我也明白了,規矩是死的,但是人是活的,一個企業要想長遠,首先應該做到的,就是以人為本。小江,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做我的助理,幫助我、提醒我、也鞭策我。”範主任漲紅了一張臉,低著頭唯唯諾諾地說著,中間說到動情處,幾次都想要伸手去拉江曉萱的手,可猶豫又猶豫,還是悻悻地縮了回去。

江曉萱側過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這個男人似乎比她昏迷前,要邋遢憔悴了很多。他始終耷拉著腦袋,以至於江曉萱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可盡管如此,她卻還是可以輕易感受到,他沒說出口的為難、慌張和愧疚。

這個又古板又貪生怕死的老色狼的確需要懲罰,可她的昏迷,就已經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如果自己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怕是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度過他的下半輩子。

也許在他得知他毫發無損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經死在了那三天毫無意識的昏迷裏。他對自己的苛責與冒犯,和他關鍵時刻調轉車頭那本能的自保動作,都成為了殺死她的凶手,也成為了他的夢魘,使得他日日不得安生。

她死了,他會不安;而她活著,他也同樣不安。

其實,他也可以選擇那個快刀斬亂麻的辦法。隻要偷偷溜進ICU,拔掉自己的氧氣管子,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冒自己醒來之後揭發他、讓他身敗名裂的風險。

讓一個瀕死病人的離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他卻偏偏選擇了忐忑的探望和守護,選擇了低聲下氣地請求她的原諒,選擇了讓她來決定他是否可以新生。

江曉萱說不清,他那聲淚俱下的表演裏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可她願意相信,現在的他,一定可以用最好的麵目,去迎接他的新生。

更何況,她還要感謝他,正是因為那場車禍,才能讓她擁有屬於她自己的新生。

“主任。”江曉萱笑笑,“您別再自責了,這隻是一場意外,不是嗎?您不用對我有什麼愧疚,也不用給我什麼補償。”

“謝謝您對我的提拔和好意,我在公司的這段時間,也很感謝您和同事們的照顧。但是我死過一次之後,我才終於想清楚,究竟什麼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選擇辭職。”

“什麼?”江爸爸急得插嘴,“這可是國企的大單位!爸求了多少人,才給你弄進去!多少人想進都……”

“可是這不是我想要的。”江曉萱把最後一件衣服疊好裝進包裏,抬起頭來,“爸爸,我現在清楚我想要做的是什麼了,我也會一直朝著這個目標去努力。我知道,我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能讓您驕傲的孩子,可能以後,也依舊不會。但是請你們相信,我能走好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也可以越來越好。”

江爸爸的嘴角抽了抽,想來還是不情願,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再說。

“範主任。”江曉萱回過頭,“如果您非要幫我做點什麼才安心的話,那就拜托您,幫我把我的行李送回家吧。”

“好好好。”範主任接過江曉萱手中的包,連連點頭。

“那麼,謝謝大家。”江曉萱笑著退後兩步,轉身走出了病房。

今年的天氣格外熱,才剛到六月,就已經悶的讓人透不過氣來。江曉萱本想著一路走回去,正好可以散散步,隻是這毒日頭曬得她心煩,讓她不自覺就加快了腳步。她現在什麼都可以暫時放下,隻想回到家好好洗上一個澡。

可她走著走著,忽然就停住了腳步。

如果她媽媽在身邊,一定會急急忙忙跑過來,問她是不是身體還沒痊愈又走得太急所以不舒服?

可實際上,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身上一點後遺症也沒落下。

她隻是看到了走在不遠處樹蔭下的一個人。

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那頭金毛獅王一樣倒扣過來就可以直接拖地的非主流發型,也已經被清爽的小平頭所取代。而同樣的,他的眼睛裏也已經沒有了神采,仿佛再也找不回那個拉著她的手,說出那句“別怕,有我在”的無畏模樣。

陌生得讓她幾乎想不起過去的那個陸羽豪。

好在,在她落荒而逃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其實她也不再是過去的她。

甚至說,過去那個獨立自信的夜萱,跟她沒有一點關係。

她是江曉萱,是那個小腿粗壯、眉毛稀疏、頭發油乎乎的像是農村地裏壟溝的江曉萱,醜陋和邋遢,才應該是真正屬於她的代名詞。

這樣的她,其實完全不用有顧忌,可以泰然自若地從他身邊經過。

想到這裏,她深吸一口氣,換上最淡定的表情,繼續向前走。

“曉萱。”

可是,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卻拉住了她的手。

“曉萱!真的是你!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我就知道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你變了不少,也胖了,但是我答應過你,不管你在哪兒,我都可以找到你。”

“曉萱,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羽豪啊!”

江曉萱覺得自己像是捅了一個馬蜂窩,耳邊嗡嗡作響,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被叮咬撕扯,又疼又癢一直蔓延到她心裏,她想要搖頭、想要逃走、想要辯解,卻統統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她知道自己穿著涼拖逃跑的狼狽模樣,一定像一隻丟盔棄甲的過街老鼠。

“曉萱!你答應要陪我去看海的!你還欠我一個承諾!”陸羽豪在她身後喊著。

她沒忘,她怎麼可能忘。隻是這個承諾,是夜萱許給他的,那自然該由夜萱來幫他實現。

而夜萱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所以不管夜萱曾經答應過什麼,都不該讓她替夜萱去完成,她也完成不了。

隻是偏偏,那群叫作過往的馬蜂就是盯準了她,似是決計她跑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不管她跑得多快,都擺脫不掉,不管她多麼用力,都驅趕不走。

一大串的疑問都卡在她的心頭:她記得卡索在送她回去之前告訴過她,她所經曆的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隻是屬於她自己的一段記憶和一種特定的符號。可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陸羽豪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又為什麼會變成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在她離開那個本不屬於她的世界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的她究竟是夜萱還是江曉萱?那些讓她割舍不下的,究竟是真實的經曆,還是隻是一場有點兒美好又有點兒悲傷的夢?

江曉萱一溜煙跑回家,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倚著門緩緩蹲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哪還有心情洗澡?她隻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起身的時候,手機順著外衣口袋滑了出來。江曉萱順手拾起,新買的iPhone屏幕碎得很厲害,像是有蜘蛛在裏麵結了一張網,應該是車禍在的時候撞碎了。

江曉萱撇撇嘴,要是早點發現,指不定她就收了範主任給的那五千塊錢了。

好在手機還能用。江曉萱微微思忖一下,點開了手機QQ,在上麵輸入了那個屬於夜萱的QQ號。

如果這段記憶不存在,那麼這個QQ號,也就應該同樣不存在,對吧?

時代在發展,就連QQ企鵝,也脫下了毫無個性的黑白皮,換上了花衣服,炫耀般閃了好一會兒,接著一連跳出了四五個驗證碼,歪歪扭扭像是一張張鬼畫符,辨得她頭疼。

說真的,江曉萱並沒報多大希望,甚至巴不得QQ能彈出一條消息,告訴她所輸入的賬號和密碼有誤。她知道遺忘掉一段記憶,和遺忘掉那些在她一無所有的年紀、卻用盡全力去愛她的那些人有多難,可相比起如何遺忘,她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解釋她和夜萱其實是一個人;解釋為什麼現在的她畏首畏尾,全然沒有過去那種濟河焚舟的魄力和勇氣;解釋為什麼人家女大十八變,而她越變越難看。

其實遺忘這個詞,遠比她想象的要善良。她就應該活在那場夢裏,這樣,才對大家都好。

握在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蹦出了好多條空間動態。

她竟然登錄成功了。

那現在的她,究竟算什麼?

她順著消息點進空間,清一色都是利用網絡賺錢的微商們發布的廣告,而最後一個真正在QQ空間裏分享自己動態的好友,也已經半年多沒有上線。

江曉萱忽然想起來,現在已經沒什麼人再用QQ,微信成了社交圈的主流,就連領導下發通知、布置工作,也會拉一個微信群。而如果在深夜裏有了什麼心事,大家又會轉戰微博,在裏麵說著平時不會說的矯情話,順便刷一刷其他那些“天涯淪落人”發的矯情話,然後發現,其實自己也並不是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