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萱再一次夢見了申斯瞳。
她夢見他邀請自己去他家裏共度情人節,自己欣然前往,他卻隻是遞給自己一本練習冊,請求自己幫他填滿練習冊上的空白。
然後,當著她的麵,大方的牽起邵雨薔的手。
她猛然從夢中驚醒。
第一件事,便是拿過放在床頭的手機,已經八點多了,可奇怪的是,今天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沒有響,門外陸羽豪從不遲到的敲門聲也沒有響。
一種追不上世界腳步的恐慌感一下子淹沒了夜萱,她猛地翻身起來,這才忽然想起,不是鬧鍾壞了,而是她再也不需要鬧鍾了。
因為高考已經結束了。
夜萱有些無奈地笑,不知道是不是這三年裏大腦超負荷運轉,以至於現在嚐到一點兒閑適的甜頭,就徹底罷了工,什麼都記不住。
就好像,昨天那個在考場外哭的淚如雨下的女孩,從來就不是她一樣。
不知道是因為題目太簡單,還是夜萱答得太著急,原本兩個小時才能勉強答完的英語卷子,高考的時候竟隻用了不到一個半小時就全部答完了。仔細檢查兩遍之後,夜萱覺得沒有必要再在考場裏煎熬剩下的半個小時,便索性直接交卷走人。
6月,傍晚四五點鍾的陽光最好看,像是一杯新鮮的熱橙汁,酸甜而溫暖。
在這個決定命運的考場上,很少有人會提前半個小時交卷,即便是已經不會再檢查修改,也一定要捱到打鈴才交卷,似乎隻有這樣,才算得上是全力以赴。
於是,在這個考點成百上千的考生裏,就隻有夜萱自己,來獨占這份愜意。
她微微抬起頭,陽光輕柔的斜灑下來,小心翼翼的給大門口頭上冒著汗珠焦急等候的家長們和遠處被曬得冒油的轎車前蓋,都勾勒出橙黃色的輪廓,遠遠看上去,暖洋洋、毛絨絨的。
可夜萱說不清為什麼,忽然就有些想哭。
她咬牙咽下了多少的不甘和委屈,才等到了這一天?今天一過,就意味著她終於可以不再屈就誰,也不再討好誰,帶著她完滿的青春記憶,回到她原本安逸舒適的生活。
這是一件多麼值得慶賀的一件事。
可她偏偏就有些不舍。
也許,是因為這一次她沒有辦法像一個普通的學生那樣,有儀式感的告別這三年來的自己。
也許,是因為盡管能重新再來,她還是沒有活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樣。
又或許,隻是單純的因為,她舍不得那些曾經帶給過她溫暖的朋友,和她頭頂這片橙紅色的日光。
她帶著二十六年的能量,回到十六歲的青春,卻依舊做不到毫無遺憾。
隻是這次,她已經竭盡全力。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個提前半個小時交卷、本該信心滿滿的漂亮女孩,竟會在考點門口哭的如此傷心。
家長們紛紛側目,用或是同情或是質疑的目光打量著夜萱,她卻統統都不在意。
或許,她早就不該在意。
終於,一個穿著藍格子襯衫的中年男人遞上一張紙巾:“孩子,是不是作弊被趕出考場了?沒事,明年再考也是一樣的。”
夜萱聽不出他究竟是關懷還是幸災樂禍,隻是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是我剛剛把我最愛的筆弄丟了。”
中年男人一愣,看著夜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智商隻有三歲的弱智兒童。
不過是一支叫作遺憾的筆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是啊,隻不過是一支筆,即便是丟了,也什麼都影響不了,她還是一樣答完了考卷,也還是一樣能走完她的人生。
可是隻有夜萱自己知道,所有那些被她悉心收藏、視若珍寶的塗鴉,統統都是拿這支筆畫出來的。
敲門聲一聲又一聲,重重砸在夜萱的神經上,提醒她這顆已經不怎麼敬業的大腦,還沒到下班時間。
夜萱回過神,看著鏡子裏那個正叼著牙刷、嘴角都是泡沫的女孩,扯出一個無奈的笑,然後草草漱了漱口,跑去開門。
門外,陸羽豪正氣喘籲籲衝著自己傻笑。
“不是說估分之後還有畢業典禮嗎?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夜萱有點意外:“答案拿回來了嗎?給我看看。”
“沒有。”陸羽豪卻搖了搖頭,神秘一笑:“我帶你一起去估分。”
“我?我還能回得去嗎?我要是進校門,還不讓老師給我打出來?”
“別怕,有我呢。”陸羽豪牽起了她的手。
夜萱到底還是沒有一個人回班的勇氣。
陸羽豪隻好陪著她一起走到教室門口,再趕在她打退堂鼓之前,抬起胳膊迅速敲了敲門。
所有人一齊扭過頭來,原本七言八語的教室裏,瞬間響起了整齊的“噓”聲。
夜萱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燙,中華語言太博大精深,她一時間竟猜不透這噓聲的含義。是在歡迎她這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還是在驅逐她這個劣跡斑斑的不速之客?抑或隻是單純的起哄她和陸羽豪的親近?可不管是哪一種,現在的夜萱都可以厚著臉皮一笑置之。
因為她想留下來,比她心裏原本期望的,還要更加迫切的想留下來。
既然這段年華,都已經停住腳步,打定決心不再跟著自己繼續向前了,那自己也就別再賭氣,任性的錯過,它最後笑著留給自己的那句再見了。
班主任沉著臉走到門口,帶著點兒埋怨地朝夜萱吹胡子瞪眼:“夜萱,都最後一天了怎麼還遲到?還不趕快回座位!”
夜萱一愣,回頭看向韓亞樂旁邊那個空蕩蕩的位子,自己貼的那幾張明星貼紙都還在,顏色鮮豔,笑得青春洋溢。
根本就沒有人坐過。
她用力點著頭,快步走到座位上坐下,韓亞樂順手遞來一遝卷子。他依舊是那麼細心,所有卷子都已經整齊的排列好,數語外史地政,剛好是她最喜歡的順序。
“哎,答案都在這兒了啊,手下敗將你趕快對對,看看這次是不是又是第二。”
夜萱白了韓亞樂一眼,那句“風水輪流轉,這次肯定是我看你笑話”順嘴就要溜出去,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嗓子忽然就哽住了,說不出話。
要不是韓亞樂朝著門口大喊了一句“要不要進來坐坐?”,夜萱指不定真的會哭出來。
可是現在,鼻頭的那絲酸澀被韓亞樂那個帶著調侃的滑稽稱謂,一棒子打得無影無蹤,隻留給她滿臉的茫然:“為什麼叫他?”
“你還不知道吧?你不在的這幾天,陸羽豪每次來學校,都是一頭紮進咱們班,幫你理卷子、問答案,自己班級連回都不回。六班的同學都在說,陸羽豪根本就是咱們班的編外。”
陸羽豪今天特意告訴夜萱穿了校服,現在的她,仿佛是一顆藍白相間的水滴,落到一片藍白相間的海洋裏,回頭看著岸上那個用力擺手、落荒而逃的少年。她完全不需要尷尬,因為此刻的她並不在風暴的中央,倘若她也能像他們一樣,合群的笑的前仰後合,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可她笑不出來,反倒有點愧疚。
她隻好低下頭,掏出口袋裏密密麻麻記著考試答案的紙條,努力遊說著那些寫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來和她一起抵禦那份愧疚。
還沒來得及把估出的總分加到一起,教室門口的大喇叭已經嘶嘶啦啦的響起來,喊著讓大家趕快去操場參加畢業典禮。
陽光從樓後灑下來,被大樓擋住了一部分,剛好半江瑟瑟半江紅。夜萱僥幸站在陰涼的邊緣,抬頭看著作為高三學年組長的一班班主任,帶著高三全體任課老師,唱了一首《祝你一路順風》;又看著一向風趣而博學的周善禪,字正腔圓的唱了一曲京東大鼓;接著,老校長腆著肚子,就著滿滿一茶缸的茶水,念了足足五六篇類似“一路順風”“前程似錦”的車軲轆話。
茶水已經見了底,他卻似乎還有點意猶未盡,全然不管那群站在陽光下的同學的死活。
沒什麼人在聽,也沒什麼人願意聽,大家都在下麵三三兩兩小聲聊著天,時不時不耐煩抬頭看看,老校長的講稿究竟還剩下幾頁。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率先捕捉到了老校長放下講稿的動作,用力鼓起掌來。緊接著,掌聲響徹操場,高中生活,也就隨之結束了。
夜萱歎了口氣,總覺得好像差了點什麼。
忽然,已經準備下樓的老校長折了回來,一把抓起放在台上的話筒,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同學們!畢業快樂!願你們以後都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