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人在宋以前,大家都讀五經,宋以後,大家必讀四書:論語、孟子、大學和中庸。今天我要講的,就是關於四書義理的問題。我們首先要問:四書的義理,是共通一致的?還是各別相異的呢?在我個人認為,它們問的義理,是共通一致的。可是從另一方麵看,四書的義理,又是各別不同的。論語是論語,孟子是孟子,大學、中庸自是大學、中庸。
共通一致和各別相異似乎對立,其實不然。學、庸、論、孟的義理,是在它們的共同一致下,有其各別相異。大綱領相同,小節目差異。從瞭解其各別相異之點,去體察其共同一致性,就是我今天講題的主旨。
論語、孟子本原是獨立成書,大學、中庸則是屬於小戴禮記中的兩篇。雖然唐以前就有人注過論、孟,蕭梁以後就有人對中庸下過講解,但把這四書視為一個思想體係而予以表章的,卻從宋代二程和朱子開始。他們認為四書是一脈相承的,論語屬孔子,大學屬曾子,中庸、孟子分屬子思與孟子。
就成書的早晚來看,學、庸定在孟子之後。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論語、孟子為記言體裁,一若後代的「語錄」。論語篇章多短,大都為門弟子所記。孟子七篇,也是記言。如梁惠王篇,記孟子與梁惠王的問答。大抵七篇為孟子自作。朱子說此書文章一貫,文筆絕佳,他的門人未必寫得出。
孟子比論語前進了,主要的是論語章節短,孟子篇幅長。至於大學,一起頭: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中庸開宗明義: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簡單扼要地把全書綱領明白提出。論文章體裁,便知學、庸比孟子又進一步。老子道德經和大學、中庸同樣文體,上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也將一書主旨,首先提出。莊子也是記言文體,與論、孟相同。不過論、孟是實有此問答,莊子則多假託寓言,如鯤與鷦鷯之問答即是。其次,莊子每篇都有題目,和後來荀子等相似,與論、孟之學而、梁惠王不同。總之,由文體演變來看,莊子在老子先。議論體的學、庸,該在記言體的論、孟之後。
二
茲先講論、孟,再及學、庸。
孔、孟講義理,可說完全相同。但在大的義理之下,亦有其各別之相異處。唐以前人,每以周公、孔子並稱。但並不以孔、孟並稱。宋以後人,始並稱孔、孟。史記,孔子有「世家」,孟、荀合列一「傳」。戰國祇以孔、墨齊舉。漢書藝文誌「六藝略」除五經外,有論語、孝經、小學如爾雅等。讀書人從小學、孝經、論語,再上纔讀五經。五經中,惟春秋是孔子作,但相傳孔子刪詩書,訂周易。藝文誌「諸子略」首儒家,由曾子、子思而至孟子、荀卿。孔子上承周公,孟、荀同列子部。這是一項極重要的區別。當時論語尚未列為一「經」。待經書中列入論語時,尚未有孟子。此一經過,見孔、孟在宋以前本不受人平等看待。至宋,纔以孔、孟並尊。而十三經之結聚,乃明代以後事。宋代以孟子與論語、學、庸併稱四書,讀書人先讀四書,後讀五經,四書比五經更重要。
孔子以「禮、樂、射、禦、書、數」六藝設教。孔門弟子分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言語和政事實是同一事。所謂言語,隻是「使於四方,不辱君命」的外交活動。文學殿四科之末,始是側重在書本方麵的學問。前三科顏淵、閔子騫等是孔子早年弟子;文學一科,子遊、子夏受業在後,是孔子晚年弟子。可見孔子教學生,開頭注重在德行、言語、政事三科。
德行一科,不是不理會言語、政事,隻是能不急求進身,不苟合取容。雖然本身抱有從政才能,但沒有施展抱負的正當機會與環境,便不輕求從政。孔子自己博學多能,早年嘗為乘田、委吏,中年當過魯國司寇。晚年返魯,見道不行,遂著意在典章文籍上教導後進,俾得傳之身後。
孔子曾說: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他以周公的治平實績作榜樣,想在當身做一番事業。他又說:
文王既歿,文不在玆乎?
他把文王、周公的實際勳業自任。所以又說:
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文王、周公建業在西周,孔子要在東方再建新周。他在政治、外交、軍事、經濟上,都有實幹的準備,不然他決不敢輕言:
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之語。孔子把他所長分科教授,所以有四科之前三科。
孔子又說:
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這裏所說的「禮」,並非指婚、喪、士禮如儀禮十七篇所載,而是指的治國平天下的大禮。修、齊、治、平之事,在春秋時皆屬「禮」,今應稱之為廣義的大禮。冠、婚、喪、祭乃是一種狹義的小禮。孔子對整個國家社會天下治平之大禮,不僅西周,即夏、商以來三代傳統一切大禮,皆所研尋。隻因杞、宋兩國不夠用來證明,孔子隻是心知其意,其博大深微處,無法引用與人共見者來作證。其弟子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孔子答道:
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殷禮承襲於夏,但有不同。周禮承襲於商,亦復有不同。孔子懂得夏、商、周三代之禮,是在一大傳統之下有損有益,有增有減。他瞭解它們之問的變化,與其所以要變化的道理。從他這一套歷史知識來透視此下十世三百年,甚至百世三千年,亦可暸如指掌;知其不能越出此一大規範,大準繩。孔子逝世,迄今不到百世三千年。他預知歷史必然有變,但有些必然不變。所謂「變」,隻是在一大傳統下有的增添些,有的減少些。這是孔子一套最偉大的「歷史哲學」。用以前學人語,應稱之為「歷史因革論」。(清代惲子居即曾提出「三代因革論」一名詞。)但孔子治史,雖是三代一貫而下,而其精神嚮往則偏重在周代。所以他隻推崇文王、周公,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