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翠軒裏頭的三人還不知道魏州城裏發生的事。沈旭同沈昱和令儀分析了半天的局勢,直到珍兒過來請他,才匆匆地去了。
沈昱拉著令儀回了玉笙居,關上書房裏頭的門窗,讓令儀坐在滾腳凳上,他突然蹲在令儀的腳下,仰著臉堅定地道:“令儀,我預備去投軍。”他說這話時野心和欲望猙獰地爬上曆來硬朗的一張臉麵。
令儀喃喃著道:“沈昱,你發什麼瘋。”
沈昱壓抑著嘶吼:“我早就瘋了,早在知道你是蕭君桐的那天起,就瘋了。”
令儀身子一震,下意思地鬆開了握著沈昱的手,臉上露出點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防備來。屋子裏光線不好,她看不到沈昱臉上近乎淒涼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沈昱跪著前行幾步,將整個身子貼到令儀的腿上,啞著嗓子道:“令儀,我天生就是廢人,不聰明,也沒本事,出身又不好,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離不得你,一天也離不得。誰也沒有規定,我這樣的廢人便不配擁有你。”將近一年多的壓製,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沈昱從來沒有如此卑微過。
令儀覺得屋裏悶得很,腦袋裏亂哄哄的,又聽得沈昱繼續胡言亂語地道:“我想清楚了,中正評議這條路我是在走不通的,就算讀書讀到老死,最終也不過是兄長那般的成就,可我不甘心啊。”
令儀今天有點跟不上沈昱的思維,呆呆地問:“你想怎麼樣?”
沈昱抱著她不撒手,條理越來越清晰,語氣卻越來越瘋狂:“封侯拜將。我要你以蕭君桐的名義正大光明的站到我身旁!”
令儀恍恍惚惚地看著沈昱,一向波瀾不驚的眼裏也湧出點波動來,但很快,又重新壓了下去,恢複成一貫的冷靜自持。
沈昱繼續道:“這一年多來我每天都拚命的讀書,不說兄長,連林綺君那個早包都比過去,這樣的路,你讓我怎麼去賭?”他臉上的神色瘋狂到扭曲,語無倫次地道:“老天爺可憐我,將這麼大個機遇送到平盧來,要是就這麼放走了,我一輩子也不會甘心。”
令儀審視著沈昱,父親曾告誡過她,這世上兩類人的話最不可信,一類是失了理智的男人,一類是陷入絕境的賭徒,很不幸,沈昱兩者都占全了。她掙紮著推開沈昱,起身去開了房門,外頭明亮的日色突然照進來,刺眼的光亮,將沈昱的絕望和瘋狂照得無所遁形。
令儀突然就軟了心腸。她想她大概是真的不懂愛情吧,她見過的世上最好的愛情,來自她的父親母親。
蕭秉文一身正氣,在最風華的年紀求娶了郭家四小姐。婚後夫妻二人賭書消茶,琴瑟和鳴,不曾紅過一次臉,拌過一句嘴。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母親多年無子,但即便如此,父親也不曾起過納妾的念頭,連通房都不曾有一個。蕭家長輩逼得狠了,父親幹脆帶著母親離了滎陽,一路遊學訪友,於渭水論道,南山結廬。
那段日子,該是母親最快活的時候吧。小時候經常聽她麵帶微笑的提起那些山水風物,那時候的她不再是端賢雅惠的蕭郭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令儀一直能理解母親的去世,那樣濃烈的愛情,一旦失去了,生又何歡?
而今日,她在沈昱的眼睛裏又一次看到了相同的濃烈和瘋狂。
令儀走到沈昱跟前,居高臨下地對著他道:“起來,你就是準備靠著哭哭啼啼去拜將封王?難不成到時候你遇上曹正德也這般要死要活的去求他退兵?”
沈昱一聽她這話,連忙歡歡喜喜地爬起來,蹭到令儀跟前去憨笑。
令儀冷著臉將他推開,隨手將旁邊的烏木嵌黃楊團雲紋扶手椅托過來,斜著身姿隨意地坐了,對著沈昱道:“廟堂朝廷,那是殺人不見血的地方。我蕭家百年士族,父親蕭秉文名垂士林,伯父蕭望之官拜大司馬,姑母蕭瑾蓉更是位居皇後之尊,結果呢,死的死,散的散,不過三月的時間,滎陽再無蕭氏。沈昱,你可想清楚了?”
這樣的令儀最讓沈昱無法抗拒,隨性灑脫,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入她的眼。他急迫的想讓那雙冷漠的瑞鳳眼裏隻有自己,要是還能露出點依賴和崇敬來,就更好了。
每一個少年,在對愛情時總是盲目的自大又謹小慎微的自卑,沈昱也不能例外,或者說,因著蕭君桐這層特殊的身份,有些情緒會被無限的放大。今日,在這樣一個陽光朗照的早晨,他似乎突然間長大了不少。他臉上的瘋狂終於慢慢退去,被另一種更深刻也更複雜的情緒所替代。
令儀見到沈昱嘴角綻出個純粹的笑容,像巍峨嶙峋的山峰上突然生出一片晨霧來,變得嫵媚多情起來。他走到令儀跟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日光,他目光平靜地看著陰影中的女子道:“我沈昱今日所說的每一句話皆是發自肺腑,今日所做的每一個選擇,絕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