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楊維楨的“城-郛-郊”格局被取消,換成俗文學中心,進而俗文學一統天下。這個方針從50年代初開始全麵施行。1958年的“新民歌運動”及其精選《紅旗歌謠》可以說是這方針全麵勝利,新的文化格局終於形成。
首先,《紅旗歌謠》中沒有一首是真正的“勞動人民創作”。既是一百萬首選一,“精選”本身已使作品失真。況且,層層的秀才還層層改寫,最高編者郭沫若也承認他作了“字句上的改動和潤色”。據何其芳介紹,其中最有名的那首是這樣產生的:一個農民說“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有人補上二句“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寄給報社。編輯又加二句:“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誠然,口頭文學的記錄本總是或多或少經過改寫的,語言學的困難加上文化規範的困難使原詞照錄成為不可及的理想。但像這樣完全越俎代庖,還堅稱是在“采風”,卻是史所未見。
《紅旗歌謠》是作為創作範本編選的,是給任何想做詩的人讀的,尤其是上層文人,作家詩人,因為他們的創作最需要改造。編輯者的著眼點就是讓詩人“從這裏得到啟示……產生無愧於時代的作品,把我們的文藝引向新的高峰”。
至此,俗化主流文學的壓力到達極點。毛澤東本人在五六十年代堅持認為“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認為從中可發展出“新體詩歌”。
檢查一下1958年之後20年的內地詩歌,可以說新詩“民歌化”取得了驚人的成功。重要詩歌刊物上發表的詩與《紅旗歌謠》無分軒輊。讓我們隻引用這幾十年中最傑出詩人的作品:
田間《趕車傳》
爬上一嶺又一山,
山峰連綿望不斷。
火山血海懸崖陡,
前進一步滿身汗。
李季《訪蘇詩抄》
初訪巴庫整十年,
巴庫十年大改變。
這樣的“詩句”其實不用詩人來寫。
此種五七字句一統形式終於引出了謹慎的反感。何其芳與卞之琳起而反對這種句式,提出“新格律詩”(提倡自由詩已太犯忌),引起批評界的圍剿,隻是因為何其芳也是文藝官,才免了大禍。
由此,整個中國文學被搓捏成一種假口頭文學,一種偽造的“大眾化”表述方式。最早的“重寫文學史”篇章之一,木弓先生《“文革”的文學精神》一文認為“整個‘文革’的主題是真正意義上的民眾文學,是民眾對知識分子理想的全麵占有”。對“真正”兩字表示懷疑。
“民歌體”還遠遠越出文學領域,成為政治表述方式。1958年以後的政治文件,包括報紙社論,都充滿此類“詩句”:
高山人造海,
渠道賽江淮。
流水空中過,
船舶嶺上來。
據說這是1960年人代會的議政發言。用這樣的表述來“討論”大饑饉中的政治,除了“集體催眠”無以名之。一直到近20年後,《天安門詩抄》還在用“民歌”搞政治,可見遺澤之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