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的想象與寫真(3)(1 / 1)

是的,我經常疑惑不解地讀古代戲劇作品,不明白為什麼它們那麼興致勃勃地寫文人墨客與風塵女子的浪漫情調,而且還經常要拿商人及舍人墊在底下做陪襯。有時你不明白,同樣是嫖娼,為什麼商人和舍人的嫖娼就很低俗很醜陋,而文人墨客的嫖娼就很風流很雅致。不過,說理沒用,藝術本來就不是用來說理的,藝術就是用來為一個時代以及藝術家們自己泄憤的,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那麼戲劇作品寫文人與妓女的浪漫,應是另有所圖。

我想無論是在何時何地,文人墨客的嫖娼與商人舍人一樣,無非都是追求婚姻之外的肉體的片刻歡娛,難道其間還真的有多少哲學意蘊不成,非要說文人嫖娼就會衍生出什麼有文化深度與情感內涵的戲劇性,那就簡直是糊塗到家。但有時我覺得那麼多的古代戲劇家,他們把那些本來很普通的、其實並無分別的以文人為主人公的賣淫嫖娼寫成文人與妓女可貴的愛情,恐怕並不完全是真糊塗,多是在裝糊塗。

有時候這真糊塗與裝糊塗是可以分辨的。以妓女為主人公的愛情故事並不是中國戲劇的專利,歐洲經典文學寫公子哥兒與妓女之間的深情厚誼,同樣是把妓女寫得無比高尚的,至少是要強調妓女有高尚的心靈。小仲馬的《茶花女》--無論是小說還是戲劇,主人公阿芒愛妓女瑪格麗特愛得死去活來最後還碰一鼻子灰,他有很多機會可以知道他無法拯救這位風塵女子卻還不斷地自作多情。反過來,作家筆下這妓女的心靈純潔得超過聖母很多倍,天哪,那不是一般的高尚,讀讀她的遺書--“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終愛我的證據外,我似乎覺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會顯得越加崇高。”如果小仲馬不是用這樣的筆法追求反諷的效果,那我覺得就有點像是真糊塗。至於托爾斯泰的《複活》,恐怕就是裝糊塗的代表,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努力想要拯救墮落的風塵女子瑪絲洛娃,然而他越是努力卻越是清晰地看到,瑪絲洛娃從來就不是他在心裏所想象的那樣的人,所以,聶赫留朵夫隻不過是在拯救自己,他根本就救不了瑪絲洛娃。因而,當作者也裝模作樣地寫點瑪絲洛娃的純潔高尚的心靈之類文字時,不是在裝糊塗又是什麼。

在這樣的裝腔作勢裝模作樣的背後,還有另外的意味,那就是文人要以一個整體的姿態為這個社會代言,坦承這個社會對人類兩性間的情感關係有了越來越高的要求,假如這個社會的兩性關係,就隻剩下或者是夫妻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單調乏味,或者是嫖客與妓女間更單調的買賣關係這兩種極端的模式,那是不能令人滿意的。要尋找更有情調更有韻致的兩性情感並不容易,在一個婚外情被社會普遍排斥與鄙視的社會語境裏,仿佛隻有處於社會邊緣地位的女子,才有更大的書寫與想象空間。現在當然不同了,現在以通奸為題材的藝術成為主流,從《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到《本能》,一波勝過一波。但是從前不是這樣的,因此從前的藝術家隻能寫賣淫嫖娼,而選擇以妓女而不是妻室來展開文學與戲劇的想象,這似乎是古今中外藝術家們的一場集體臆症。以我有限的閱讀和欣賞,幾乎沒有對任何以夫妻生活為情愛題材的作品留下過什麼印象,或許真的就是沒有,唯一記得住的是沈複的《浮生六記》,哦,記錯了,那不是文學,是回憶錄之類的東西,雖然寫得很像用文學青年們偏愛的筆法虛構的小說。